——《米格尔街》阅读印象
一直想写一个村庄或者一条街道,一个能呈现儿时记忆的地方,然而,每次落笔总是不能样子。记忆是破碎不堪的,然而,有时又是的那样的清晰可触。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家乡的一条街道,那条让孩子望而止步的街道,树木阴森,老宅几座,这些已经对孩子构成阴影;然而,这还远远不够,那条街道上几乎集中了整个村子的哑巴和瘸子,那种残缺,更像是一把刀子,直逼孩子的眼睛和心灵。在乡下,大人们相信因果报应,所以,总是拿那些可怜的人吓唬不听话的孩子。那是一种神秘的训诫,让人不敢怠慢,不敢僭越,于是,孩子们便只有在恐惧中,走过那条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的街道。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故事,只不过,有些人地故事里泪水多于欢笑,黑暗多于光明。它可能会成为舞台上的中心,也可能只能是模糊的背景。我这样认为,和时代没有关系。
等我终于明白,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偶然的时候,那条街道早已成为村庄的中心街道,人来车往,过去的神秘荡然无存。但那种发黄的印象却成为挥之不去的情结,让我难过,让我怅然。直到我读到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V.S.奈保尔的成名作《米格尔街》,往昔的一切又一次汹涌如潮。这是一本有足够阅读快感的书,是一本可以一口气读完的书。我知道,阅读快感和不忍释卷已经不是评价经典的标准,然而,我还是要说,这样的品质对于一部纯文学来说,依然是让大众接受的一种前提。
我喜欢这本书里的人们,那些来自底层,在苦难中咀嚼命运、在绝望中描摹希望的人们,他们没有一般意义上的麻木和倦怠,而是倔强地在那条缺少机会、缺少亮色的街道上如蚂蚁一样生存和繁衍。那个梦想做医生的少年伊莱亚斯,多年来一直生活在被生活扭曲得变态的父亲的鞭下,但他没有以暴制暴,更没有从此乖张,而是隐忍、执着地构建着自己的理想之路,他一次次地考试,一次次地失败,一次次地希望,一次次的破碎,但他并没有从此沉沦,而是一次次降低自己的人生目标,为了生存,也为了尊严。(《择业》)这不是我们所谓的阿Q精神,而是在殖民地下实实在在的人生。还有那位生了8个孩子的母亲劳拉,你不会因为她的堕落而指责她,因为,在那样的环境下,她只能这样,这是她的人生,不是她的选择。否则,你就不会理解当她听到女儿怀孕后撕心裂肺的哭泣。在一个母亲心里,她可以屈辱地活着,而她的子女应该体面的生活,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伦理,就是这么简单。(《母亲的天性》)即使对那个为了挽救婚姻而偷窃的哲学家波普,和为了面子而虚张声势的“大脚”,你也不会因为他们的劣迹和虚伪而心生厌恶,而是会自然生出善意的理解和同情。因为,他们不是呼风唤雨的强者,不是欺压良善的恶棍,他们的人生姿态,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他们是真实的弱者。
可以这样说,奈保尔是在写苦难,但他没有放大苦难,而是通过一个少年的眼睛,打量着那些琐碎而又扎实的各色人生。也正因如此,苦难才有了喜剧中的鼻酸和心碎。当我们读到摩尔根为了让人注意他、接近他而训练自己的孩子组成法庭、他自己充任法官仲裁“案例”的时候,当最后他被自己制造的焰火吞噬的时候;(《焰火师》)当我们读到那个迷恋书法的老头曼门竟然突发奇想宣称自己是新的救世主而要人们给他钉十字架,并在钉十字架之前强烈要求人们朝扔他石子而最终被打哭的时候,我们是笑着的,只不过,眼角里早已注满了冰冷的泪痕,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可怜而又正常的精神需求,而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
我个人尤其喜欢那篇《天才机械师》。这是一篇让人忍俊不禁的作品,故事里的比哈库叔叔生活并不富裕,然而,他喜欢机械,喜欢鼓捣发动机,为此,他把新买的车子拆了又装上,最后不得不请真正的机械师来收拾烂摊子,而那个机械师修理被他搞坏的机器“比重新装出新车都难”。然而,他并未因此而放手,而是变本加厉,最终把一辆好好的车子搞成需要手摇的废品。在比哈库身上,看似可笑的行为,其实是殖民地底层人们可贵的探索精神和科学尝试。当然,在缺乏科学常识的米格尔街,这点可贵的创作性却成了笑柄,这不是比哈库的过错,而是时代的错位,那片土地的悲哀。
可以这样说,整部作品就是这样轻松自然地展开的,干净到没有一丝纤尘,洗练到没有一点赘余,白描一样的笔触,写意一样的笔法,让所有的故事都冲淡恬静,犹如明人的小品文吗,犹如当下备受推崇的卡佛。奈保尔的语言是简洁而生动,但极富表现力。比如海特对特立尼达的评价“你听说过,在特立尼达讲实话的人被放过吗?在特立尼达,你越清白,他们越要送你进监狱。”比如伊莱亚斯评特立尼达“你想剪掉自己的脚趾头也得去行贿才成”。这样的话语是朴实的,但却传递出丰富的内涵,隐含着批判的锋芒。比如《母亲的天性》的开头:“我敢说劳拉算是保持了世界记录。劳拉有八个孩子。这倒没啥稀罕。不过,这八个孩子却有七个父亲。真要命。这就是劳拉的身体给我上的第一堂生物课。”还有比这样的开头更吸引人的吗,然而,它却那样干脆,干脆到一句话一个段落,一个段落就是一个悬念,一句话就是一个故事。在后现代主义甚嚣尘上的今天,读这样的作品是过瘾的,因为,它不炫耀技巧,而是把技巧融入到质朴简洁的叙述中,让故事发言,而不是让技巧张目。这是来自灵魂的写作,是尊重读者的写作,也应该是写作的最初迷人的样子。
201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