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到今,凡属名胜古迹,香火鼎盛的寺庙,游人如织的都会所在,也就是现在的所谓「观光景点」,必定有那骚人墨客,帮闲文人,为文或题诗,歌颂赞美一番,一方面宣扬了那处地方的美、的重要,另方面则藉此彰显自己曾经到此一游的名人身份,真是宾主互蒙其利,没有那个文人显要会放弃这个名留千古的机会,更不会有人当乌鸦嘴,把那地方不免的劣迹作出负面表列。我们每到一处景点,必定会收到或买到一些对那地方说得美不胜数的小本本。据说只有唐代大诗人李白最扫兴,有次到武昌黄鹤楼去赏景,一时诗兴大发,本想也题诗赞一番,谁知抬头一看,比他早到的崔颢早已有「黄鹤楼」一诗题在壁上。一看崔颢此诗虽腾拉变化,随意东西,却句句都落在黄鹤楼上,一气贯注,精神不散,真是佳妙之作。李白一看,觉得自己写的恐怕未必会胜过崔颢,便以「眼前美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一藉口,而放弃题诗的念头。这虽然是一则无法查证的传说,但却也可看出古诗人动笔的谨慎,也可突显崔颢写的「黄鹤楼」难以有人能与之匹敌。
诗歌进入现当代,乃至后现代,受到现代美学原则「淡化感情、强化感觉」的影响,从前那套触景生情,啓齿便是赞美颂歌的习性,早己被现代诗人扬弃。古人那些伤别离,遣悲怀,伤春悲秋的伤风感冒型的俗套,不带真性情的寄情诗,也已经被嗤之以鼻了。现代诗人对自己内心的审视和对外物的观察关怀,早已随着进步的时代潮流,而放言高论,而口没遮拦,将古人那套温柔敦厚的词语取代。现在选两首最近发现的诗,其对世事的观察入微,旁若无人的批判力道,令人感觉现代诗人已经是一群开放又敢言的御史大人型人物了。
首先是当今一位后蒙矓诗派代表名诗人李笠所写的く九华山遇雾>。九华山在安徽省池州青阳县境内,为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相传为地藏王菩萨的道场所在。有寺庙九十三座、佛像万余尊,僧尼七百余人,融自然景观和人文风光于一体,每日游人如织,香火鼎盛。李笠于某日到此一游,正遇上整个山景为大雾所笼,我们且看他如何在雾里来写九华山。
九华山遇雾
作者:李笠
十米外就看不到想看到的景了
你一定在雾里。香火
叮当作响,把世界铸成一尊肉身金像
走来,磕头,下跪
海啸声汹涌,一个不信佛的人双手合十
而另一个人、一个老和尚
眉开眼笑,数着拥挤的人民币
我们在这两者之间穿行
时而挨着金像,时而挨着和尚
而这之外、雾!雾说﹕「有便是无」
<刋于四月廿二日「中国艺术评论」网刊>
李笠这首旅游诗,起因于九华山被浓雾包围,使他十米之外就看不到山的外貌。便只好将在雾里面正香火顶盛,钟鼓齐鸣的庙内景观作一番仔细浏览。结果他发现来庙内对肉身金像顶礼膜拜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不信佛的人」在双手合十;另一则是眉开眼笑,「数着人民币的老和尚」。最后在摩肩接踵穿行之际、他想起外面的雾,从雾而发现,这眼前一切才是佛家所透识的「有便是无」的真谛所在。他从佛学真言所体悟的是,这名山胜景在当今之世,连崇高的信仰亦不免沦为商品作公开交易,实乃一极端低俗的堕落行为。这九华山的一切崇高美誉,歴史定位都将因这一丑陋行迹化为乌有。诗人观察冷静深入,几句歴歴如绘的诗就道尽一切。其实这种假信仰之名而行腐败之实的风气,已不止九华山一地,只是少有李笠这样敢于放言揭发的诗人。
「北京」乃中国大陆的神经中枢所在,歴史名城,曾经经歴过六个朝代的风雨兴衰。而今更是世界注目的崛起大国的首都,提起北京,世界上的人、无论大国小国,边疆角落的少数民族,无竖起大姆指,称声「好样的」。然而有个东北辽宁的七0后诗人刘川(曾获首届徐志摩诗歌奖),却用诗的语言,将现在热闹的北京,卫星定位式的素描出一番异样风景:
北京
作者:刘川
外面
由一群游客、外来者包裹着
剥开这一层层拥挤的人儿
里面就看见密密麻麻的北京人了
剥开这些北京人
就会露出里面许多铁打一样表情的军警
再剥开这一层坚硬的军警
其实最里面
只是
一枚冰凉的国徽
(刊于四月廿三日「诗生活」网刊)
这应是大陆文坛所一直怀念的一首非常标准的现实主义的诗,只是这现实己非「革命时代」只有颂歌才可当红的现实。这皇城根儿的北京,一直是大圈圈内包围着一个小圈圈,小圈圈内再有一个黄圈圈。只是现在大圈圈已不止一道,三环,四环连五环快速道都己快速完成,北京城已大到将附近十几个州县环在更大的圈圈内。拥至北京的中外各色人等,早将真正老北京住的大小胡同快折光,我那有正黄旗血统的岳家也只好一个个圈在多层公寓房内,这就是密密麻麻的北京人了。再往里看,便是由军警层层守护的中南海一带国家行政中枢了。过去这里便是皇帝老子颁发御旨,享受三宫六院前扶后拥的黄圈圈。现在则真的是只有天安门上那枚接受风吹雨打的国徽来代表了。这到底是揶揄大国崛起的某些失落,还是惋惜既往的风光不再,就凭看诗的人各自去随意揣摩了。其实,世界上现在的那一个国家不都是保护着那枚「冰凉的国徽」在「依法行政」么。
2011/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