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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愁的時間結晶體——《塔可夫斯基拍立得攝影集》

发布: 2014-2-20 18:28 | 作者: 林則良



        1979年7月,俄國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y A. Tarkovsky)獨自一人由莫斯科抵達義大利,在近兩個半月的期間,他一邊為義大利的電視台拍攝完成紀錄片〔直至1983年公開播放時,定名為《時光之旅》(Tempo di Viaggio)〕,在沿路找尋古老建築和教堂的歷史小城勘查取鏡的當兒,他和義大利詩人、小說家、電影編劇托尼諾.蓋拉(Tonino Guerra,塔可夫斯基有時稱他Toni)也透過這趟旅程開始劇情長片電影劇本的構想,這個劇本在他9月17日從羅馬離去之前,已從1976年托尼諾首次邀他合作暫名《義大利之旅》的計畫,改名為現在所熟知的經典《鄉愁》(Nostalgia,1983)。
        在8月14日於巴鈕-維紐尼(Bagno-Vignoni)小鎮的日記(出自《Time Within Time: The Diaries 1970-1986, Faber & Faber, 1994》)當中,他寫到:「暢快地開始二稿的大綱(指劇本《鄉愁》)。我已經就第一部份寫了一頁。/我打電話給托尼諾請他幫我買一台拍立得(Polaroid)。我想拍幾張照片。/明天就是豐收節的開始,為慶祝夏天的結束。/我想從窗子向外拍攝幾張白天不同時刻的照片。曙光乍現的清晨景觀。/我想莫斯科影展今天開幕。(此時正放映他剛完成,不准外放到國際影展,只在俄國做少數放映,並被政府當局直接清點檢討的電影《潛行者》Stalker,1979)」當塔可夫斯基於1986年12月29日病逝巴黎多年之後,2002年義大利米蘭的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霎那之光︰塔可夫斯基拍立得攝影集》(Luce istantnea),由義大利著名的攝影名家喬凡尼.齊亞拉蒙特(Giovanni Chiaramonte)與塔可夫斯基同名的小兒子(即書中的佳帕Tyapa,塔可夫斯基有時也稱他Andriushka或是Tyapus),從他僅存的兩百張拍立得當中選取六十張所組成(完全依照他所拍攝的兩種規格,9x11cm與9.5x10cm翻仿)。而書中最早的照片便是在先前提及的日記當時所拍攝。簡單來說,若要歸結,這本書中的拍利得便是塔可夫斯基私人的《鄉愁》,拍攝時間從電影構想到拍攝完成(1979-1984),在即將前往瑞典拍攝《犧牲》(Sacrifice,1986)仍待在義大利的最後日子,自成旅途的圓形循環。接著的,便是他永遠的流亡與他最終的死亡前夕。
        ——在他1983年於義大利的日記中他寫到︰「遭透了一天。終日不好的念頭。我嚇壞了。我迷失了!我沒辦法待在俄羅斯,我也沒辦法住在這裡。」而在1984年的日記他寫到︰「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真叫人悲傷的夢。我再次夢見俄羅斯(我想是)北方某處的湖;清晨時分,遠岸有兩座東正教的寺院,裡面有令人歎為觀止的教堂和牆垣。/而我是如此悲傷!如此痛苦!」
        讓這本拍立得照片攝影集真正迷人之處,其實並非塔可夫基斯這些小巴掌大的照片具有他電影那種「靈視」的氛圍,也不是這些照片如何地引領永恆;而是那迴光返照,那人不在了之後他「空下來的那一塊空間」(一種對他不在了的思念緬懷,正如托尼諾的前言,和喬凡尼.齊亞拉蒙特後記裡企圖將此攝影集與塔可夫斯基自傳性電影《鏡子》,其取材的家庭真實照片——他放在他日記本裡隨時看望的照片——對等連結起來,成為他一生的家庭照片輯);而在同時,就像拍立得的真實迷人之處,是一種日記的、私密的、家人的、父子與夫妻的親情(就像Robert Frank在他攝影集《Storylines》當中拍下他去世父親外套的拍立得等等),它們就像放在貼心部位口袋裡、不時會拿出來看望的「情感的窗口」,而拍立得除了隨拍隨顯影的特質,它也帶著低感光、色彩不飽滿的那種「立即懷舊」的影像特質。但不同的是,這本書的拍立得跟隨伴的塔可夫基的文字並非是同步的(它們只是取用,他的日記與專書《雕刻時光》,亟欲於「音容宛在」,雖然我們可以這樣說:他就在他自己拍立得的後面,每一張照片同時是眼前的對象物,也是眼睛凝視景框的那拍照的人),而不像Robert Franks在等顯影乾掉之前,直接在拍利得上寫下話語。本書第一部份(俄羅斯本土)隨後成為他真正的鄉愁,第二部份(義大利)則是對流亡的遷徙的當下,如同鏡像,反映著同存的時間(以「換取」同在的空間)——例如他在1979年7月22日於旅館所寫的日記當中,才離鄉幾週他思念他九歲的小兒子佳帕,他寫到:「一個年輕人站在路邊。要搭順風車。他舉起他的手,沒有人停下車來。哀傷的神情,漂亮的金髮。我想到佳帕。他也會長大,成為大人,也會感到孤單寂寞。」而在同年,他回到莫斯科不久,他親愛的母親去世。在他生命的風即將徹底轉向的這一年,他多次夢見死,多次提到死,甚至找了算命師,除了離開俄國到歐洲拍電影之外(當時已經有謠言說托尼諾慫恿他待在義大利不要回俄國),他最在意的全是他的小兒子佳帕可能無法隨行(當時預言中說:這必須倚靠一位女性的協助)。在他次年到羅馬進行劇本的修正時他甚至害怕等他回到家,政府當局不願把兒子還給他。他的小兒子,他的愛子,在他1986年病危時終究重逢。
        在2004年此書出版英文版時,英國的《衛報》(The Guardian)邀請共同編輯本書的小兒子佳帕特別為七張照片做簡單的說明(參見網站:http://film.guardian.co.uk/gall/0,8544,1226197,00.html)︰例如他提到本書的第一張拍立得,拍於1981年——於他即將前往義大利拍攝《鄉愁》,將與自己的祖國訣別前夕所拍的一連串拍立得——他說那是他父親的小船。位於他們麥思諾耶(Maysnoye)的鄉間房子。這所鄉間房子塔可夫斯基於1970年4月購買,幾個月後8月7日他的第二任妻子(即書中的拉娜Lara,Larissa Tarkovskaya,塔可夫斯基有時也稱她Larochka)生了一個小男嬰,即他的佳帕。這一連串的照片,特別是鄉間的照片,有他生命的全部,他的小兒子,他的妻子,還有愛犬達克。這是距離莫斯科不遠的鄉間,1970年5月10日塔可夫斯基在他的日記寫到:「1970年4月24日我們在麥思諾耶買了一棟房子。我們想要的房子。現在我都不在乎接下來會怎樣了。要是他們不給我任何電影拍,我就坐在鄉下養豬仔和鵝,並照料我的蔬菜園,讓他們去他的!」
        如果電影《鏡子》(Mirror,1975)讓我們揣想塔可夫斯基的生命成長記憶(而在本書後記中連結到他那些隨身攜帶的黑白老照片),那麼,電影《鄉愁》整部電影裡都盈溢著塔可夫斯基對故鄉、妻兒、母親及鄉間房子「還」在那裡的「虛構」顯影,如此如影隨形,幾乎要穿透身處的異鄉,如此濃郁,如《鏡子》一般連色彩都帶有強烈的情感意識,那麼這本塔可夫斯基的拍立得照片書,正是他自己私人的《鄉愁》。他隨時把他的故鄉化入他「人想要在故鄉」的每一時每一刻。他只能住在那裡,而他就住在那裡。現在,我們翻著這些拍立得,他已是我們共同的鄉愁。(2008/10)

    note:為台灣電影筆記網站所寫的書評。
    書籍為繆思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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