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光環,高行健在2012年荷花盛開的初夏,由聯經出版社發行第一本詩集《遊神與玄思》。6月12日《聯合報》文化版(A12版),報導其詩集發佈會的新聞: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集小說家、劇作家、畫家、電影及戲劇導演於一身,昨天又多了個身分:詩人。七十二歲的他,將畢生首本詩集《遊神與玄思》交由聯經出版社發表,期待「在商品拜物教和政治無孔不入的時代,找尋喪失了的詩意」。
消息一出,台灣的詩人臉友們(臉書之友)一片譁然。撻伐者有之、諷刺者為多,尤其在首先貼文的楊宗翰臉(書)上,「高大詩人」被批得滿臉豆花。A君留言:「好一句''唯獨美卻成了禁忌''。」;B君說:「隔或不隔,達不達詁,美的葬禮令我不知道如何讀起。」;C君諷刺:「當童詩也無童趣,哈!」;D君則引劉再復在詩集中的序反諷:「SOGA,原來這才是『詩意的透徹』、『詩、語言與藝術的凝練之境』。看來不少詩人要回去砍掉重練了。XD」。
另愛與希望詩網站S君說:「我不是殘忍,我不希望他的詩歌辱沒他原有光環。」張君:「我覺得他只是想描述一個發瘋而混亂的世界。」蕓君說:「這是一本詩的笑話集,不也帶給我們樂趣嗎?」無論如何,這些都是詩人即時的聲音呈現與感想。
歌星發行唱片不免有主打歌,詩人發行詩集亦有其主打的詩作?〈美的葬禮〉似乎是高行健《遊神與玄思》詩集的「主打詩」了。我想上述詩人臉友們的震驚,應該是源於這篇報導及其引述的主打詩句內容:
「現如今/滿世界/目光所及/鋪天蓋地/處處是廣告/恰如病毒/無孔不入/每一分/每一秒/只要一打開電腦/堵都堵不住!/再不就是政治的喧鬧/黨爭和選票/而八卦氾濫/媚俗加無聊」;還感嘆,這一切「沒有藝術/沒有含意/您儘管隨意胡搞/只要能推銷」,「唯獨美卻成了禁忌」。
上述所引主打詩句,就文字的推敲來說,大多是詞組、片語或成語的堆疊、拼貼,若不召開記者會做新書發表會,或者姑隱作者名,初讀者可能會以為是中學生初習的拼貼作品,了無新意。
若上述〈美的葬禮〉主打詩句,除去新詩分行的形式,附上標點符號重組如下:
現如今滿世界目光所及,鋪天蓋地處處是廣告,恰如病毒無孔不入。每一分每一秒,只要一打開電腦堵都堵不住!再不就是政治的喧鬧,黨爭和選票而八卦氾濫,媚俗加無聊。沒有藝術,沒有含意,您儘管隨意胡搞,只要能推銷。唯獨美卻成了禁忌?
如此,把他詩句分行去掉,不像一段平凡庸俗的散文嗎?像不像中學生的小作文或一般人的叨叨絮絮?這段話有何特殊藝術?又有何特別意涵?而「您儘管隨意胡搞,只要能推銷」,竟成了反諷?
劉再復為其寫的序〈詩意的透徹〉中竟說:「我覺得他已經創造了新詩的一種新文體,語言精闢,即為凝練,詩中蘊含獨到的思想」(頁vi)。以及:「興奮之餘,我對行健說:『你的詩,有一種詩意的透徹。』」(頁vii),也許高行健的主打詩有透徹清晰的文意,而詩意何在?筆者原以為會一時洛陽紙貴,佳評如潮,無奈到了6月底前,也只有陳義芝6月16日在《聯合報》副刊一篇書評,文中亦含蓄批評:「他的詩要尋找詩意、回歸審美。既捨抒情之美,獨尋的詩意從何而得?」
一般人如果把這段散文分行當做詩,不就被人當作笑話或是被批評「新詩是分行的散文」之把柄了嗎?又如何能期待「在商品拜物教和政治無孔不入的時代,找尋喪失了的詩意」。而他在後記說的「希冀多少捕捉到詩意的一點蹤跡。」到底高大師捕捉到多少詩意呢?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可能捕捉了一點詩意,漏失了九十九點的詩意,而不幸成了美的葬禮?詩的葬禮?
〈美的葬禮〉這首詩其實是分14小節765行的長詩,佔全書61頁(頁139-199)。高行健在題目下標注為(電影詩)。報導指出高行健說:
當今社會,市場、政治意識無所不在,將詩的抒情傳統完全顛覆。他在詩集想做的,就是拋開敘事結構,用電影、舞蹈、戲劇等形式再次捕捉詩,尋回詩的語言和本質。
這段話不禁使人懷疑,到底高大詩人讀了多少當今社會出版的詩集?含有人類喜怒哀樂情緒的抒情詩傳統,何曾斷絕?何時曾「完全顛覆」?至少在台灣,「詩的抒情傳統」一直藉由某種形式或內涵,滲透在各種文類之中,包括詩。而他說在詩集想做的,就是拋開敘事結構,用電影、舞蹈、戲劇等形式再次捕捉詩,以尋回詩的語言和本質。然而,既然〈美的葬禮〉名為電影詩,作者也將之視為拍電影的題材,或者稱為準電影詩劇本,綜觀其整首「詩劇」的內容,亦符合符號學理論所闡述的,每一種電影視覺與聽覺的處理,都會產生敘事意義的作用;所有畫面處理都希望能獲得觀眾觀賞後的某種認同或共鳴,因此電影很難脫離敘事結構的安排。以此觀之,〈美的葬禮〉如何完全拋開敘事結構的安排?例如:「一條黑布長如龍/緩緩移動/順次鑽出四個男人/有戴黑眼鏡的/有的叼根雪茄/有戴禮帽的/有撐的陽傘」(頁168)。綜觀其整首詩14小節的安排與內容,亦不脫敘事結構與意識流手法的混雜。
如果要找出一個適合的理論,馬森教授《台灣戲劇──從現代到後現代》書中一篇〈從現代主義到後現代主義──台灣「新戲劇」以來的美學商榷〉一文對後現代主義義涵之「後設」、「解構」、「拼貼」與令人看不懂、不明所以的斷裂的批評,以及對後現代主義戲劇的看法,或可勉強符合對〈美的葬禮〉的釋義。
高行健在本詩集〈後記〉說:
我的詩都回歸口語,一聽就懂,應該說沒有一句要費心雕琢的,哪怕我寫的時候一再修改,有的甚至改上若干年。這並非誇張,也因為我對詩歌的語言有種頗為極端的要求,得朗朗上口,甚至可以唱誦,因而首先注重的是語感和語言的樂感。(頁252)
高行健說一再修改,有的修改上若干年的詩句,其極端之要求,就是要「朗朗上口」、「回歸口語、一聽就懂,沒有一句要費心雕琢的」。可是筆者讀此詩的心情,仿若從平地到高山、再從高山迅速跌落低谷,如此不斷在詩句中奔波跌宕,起起落落;所遇的平庸口語或晦澀艱難文句,落差之大,時常難以接續或一聽就懂。例如:「教堂內屍骸橫陳/死亡就這樣嘲弄生命/活生生的性命當其時/何嘗不也戲弄一番死亡/一名裸女便肆無忌憚/橫臥風車之下/騷姿弄首於 殘垣之前」(頁155),以及「女巫率領一群玩偶/一匹馬 頭伸出窗口/一個瘋女人滔滔不絕/獅子在門洞裡吼叫/流浪漢發表演說/說的是世界已無可救藥」(頁156、157),筆者駑鈍,費心琢磨、拜讀再三,依然無法一聽就懂,其中詩句整體經營的深奧意境。
高行健《遊神與玄思》詩集,如其在書末〈佳句偶拾〉或許稍稍可以揣度作者寫「詩」的心境?例如〈佳句偶拾〉(七)中的描述:「東或者西/概無道理//不明不白/一塌糊塗//不上不下/又非懸置//一團混亂/什麼都不是//輾轉反側/怎麼都不適」,和(二十四)「一派虛無乃事物本相/只能拾點生活的碎片」,這種佳句,堪可解釋這些文字堆砌,意象零亂且歧出的遊戲之作?
當今文壇流行跨界文藝交流與遊戲,高行健的專長也許不只是小說跟戲劇,如今跨界寫起新詩(或其稱詩劇),但是頂著華人背景第一個獲諾貝爾獎殊榮的光環,大張旗鼓舉行新書記者發佈會,背負多少讀者的期待?如欲真心跨界新詩,是否更應該拿出諾獎光環該有的氣勢與水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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