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袁劲梅,美国克瑞顿大学(Creighton University)哲学教授,美国哲学协会“亚洲哲学和亚洲哲学家委员会”现任委员。在海内外发表大量散文、诗歌、小说及哲学论文。作品曾获“联合文学奖新人奖”、“汉新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傅小平,上海文学报资深记者,首席评论员,专栏作家。
傅小平:我们知道,在门罗获奖之前的好些年里,她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但几乎没有人能确定一个一生只写短篇小说的作家能否获奖。门罗获奖后,国内很多博客与微信都将“爆冷”作为标题和关键词,而即使是专业的文学圈,对这位在欧美文坛有着巨大影响的短篇小说女作家也知之甚少。她的小说除了《逃离》及散见于《世界文学》等专业期刊的零星篇章外,几乎从未得到翻译与引进出版。当然门罗获奖在以写短篇见长的作家,及偏好读短篇的读者那里获得了热烈的回应。有人甚至以为,短篇小说自此有了一次复兴。你怎么看?
袁劲梅:门罗的作品,我是在她得奖之后才找来看的。我想举一个她的作品为例来谈一点我的看法。譬如说,门罗的作品有灵魂。我以她的名作《木星的行星们》这篇故事为例来讨论:故事是讲:一个女儿,当老父亲面对死亡,将做心脏手术时,对家庭、父母、子女关系的重新认识。“我”做为一离异的女子,且又是父亲的女儿,又是女儿们的妈妈。这样的多重角色,使她有多样的感受。大女儿在她跟前闹独立走了,让她想起她自己的年轻时光;小女儿和男朋友在她眼前的一个细微亲昵动作,让她能读懂小女儿是向男友道歉她太唠叨。她看透女儿,因为她自己也曾经这样宣示自己的独立,不用听父母摆布。故事如果就写到这个层次,也可以说是个有血有肉的故事了。但是,门罗的家庭关系故事,没有停在这个层次,而是向更深的、故事的灵魂走去。从故事一开始,她就选择了从生命将尽的角度来评价生命,和生命中发生的故事。这个角度本身就会比描述一些家庭冲突更接近生命本质。那位面对死亡的老父亲跟“我”说:有过死亡经历的人,有灵魂飘在天花板上,审视自己生命的感觉,老父亲还告诉“我”:自己突然懂了,死,不过是一个无岸的海洋。老父亲为当宇航员的二女婿和三个聪明的小外孙感到骄傲。宇航员女婿在研究人所未知的宇宙。从“无岸的海”和“无垠的宇宙”来看人生、人的生命意义、人生中的如意和不如意。门罗,给这篇作品注入了一个宏大的主题。在无限的宇宙中,有一个太阳系,太阳系里有一颗最大的行星,叫木星,木星是深暗交迭的土红色,象个老父亲。土星带了一串月亮,月亮又带着自己的小月亮。小月亮在月亮外的轨道上独立地转着,月亮又独立在木星外的轨道上,但还绕着木星转。如果老父亲是木星,“我”和她的女儿们就是木星产生出来月亮和小月亮。月亮们都很独立,可当老父亲面对死亡时;当女儿面对父亲的死亡重新审视生命时,却发现,无论月亮们怎么独立,还有一种宇宙间的引力,使他们的生命相关、相通、相似。面对“无岸的海”,生命里的冲突,得意,沮丧,疏离,悲欢,是不能和那种普世的生命之爱相比的。
人常常不能超越,还自以为是,用老父亲评价“我”前夫的话来说:“如果他知道他自己只有他自以为的一半聪明,他就比他现在聪明两倍了。”然而面对“无岸的海”,老父亲对自以为是的人也都能给予平静的爱了。
这个短篇这样写,它探讨的主题和对生命的认识,比哪一个长篇浅了呢?
我想:门罗一定会高兴看到一个短篇小说的复兴。如果写短篇的作家们,因为门罗的作品得奖受到鼓励,也写出更多的好短篇来,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但是,我不知道短篇小说复兴会不会由此产生。作家该怎么写,还得是怎么写。得不得奖,写什么类型作品的作家得奖,用门罗上面的观点看,和探讨生命和宇宙的意义相比,那是偶然。
傅小平:事实上,对短篇小说的漠视,在很长时间里可以说是世界性的文学潮流。门罗早年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透露过自己的困扰,她非常害怕自己留下的只是一些短篇故事,她在写作之初认为,只有写出长篇小说,自己才会被当成作家来看待。直到近年,她才对自己只是写下了这些短篇小说这件事感到释然。难能可贵的是,门罗有这样的自知,她找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用一生去坚持,并最终获得了世界性的认可和赞誉。相比而言,国内很多作家为了获得更多的认可,尤其擅长闻风而动追赶潮流,他们急于证明自己无论在最受关注的长篇小说领域,还是在文学的各个方面都能取得成功。或许,正是这种急功近利的写作态度,导致很多作家确如评论家郜元宝所说的那样“误用和滥用”自己的才能了。
袁劲梅:我同意您的观点。我觉得门罗的坚持,不是坚持下去就可以得奖,或得到世人的肯定,而是坚持当她自己。从她对这个奖的态度看,她就是没得奖,她也还会这么写的。作家首先是“独立人”,然后才能有所谓他/她的作品。我觉得,象门罗这样的作家,年轻时有过困惑,又从困惑中走出来,一定是有她自己的信念。她用短篇小说探讨生命,是她度过生命的方式之一。这点恐怕与她得不得奖没有直接关联。一个作家没有自我,他/她的作品可以流行,但不大可能是好文学作品。没有自我的作家,他/她到哪里去给自己的文学作注入灵魂呢?
急功近利,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一个独立作家任何时候都应该是时代的观察者。我觉得国内作家还不如花时间写下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那里一定有无数能表现人性的故事,但作家自己不要急功近利。一急功近利,作家的眼睛就看不清楚了。不过,我能理解为什么国内作家中会出现急功近利的现象。因为,我们这时代太热闹,跑得太快,可社会的等级习惯和制度没变,这对自由作家不利。一个作家的成功,常常不是因为他有多努力或多有才就能得到承认的。其它一些无聊的因素也被当作文学因素,用来考量作家。譬如说:与评委的关系。这样,从利益出发,作家地位的确立,就变得比文学本身更重要、更有价值。假如人际关系不在评价作者作品的过程中有作用,我相信不会有作家会低三下四给评委送礼、请评委吃饭,眼睛就盯着得奖的。然而,我也相信,一切从利益出发。一定是暂时的,而且是假象。作家万不可上当。因为,文学不能摆脱寻找灵魂这个工作,这和只管找钱的工作不一样。作家总是要在灵与肉之间挣扎。用现任教皇的一句话来比喻:“为上帝服务和为钱服务,不是一个可以两全的事。”上帝和钱,统一不起来。文学当然不是上帝,没上帝那么纯粹,但它和钱也不能完全统一起来。文学的灵魂,属于真理。文学记录真实的人生,是为探讨生命的真谛。好作家,把文学当作信仰来做。门罗把她的信仰坚持下来了。
如果有作家想从商,或从政,那是另外一回事,也没什么不可以。你从探讨生活,寻找真理,换到满足生活需要,没什么可难为情的。这是你的选择权。这类作家可以赶着追着去写作品,譬如说:广告词和从政演讲稿。听说国内有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把诗歌课取消了,换成“广告应用文课”。如果有学校不想培养诗人、作家可以。但是全国有几所这样的中文系就够了。只要别把文学的灵魂和作家谋生手段混为一谈,就行。
不想从商或从政的作家,完全没有必要着急,仔细观察,仔细想。别把文学商业化当作是对自己的新要求。把文学商业化的人,可以是书商,绝不应该是纯文学作家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