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李泽厚这个人!
他实在是很“特别”,以至于说他的时候,真不知从何下嘴。今年八十又一的他,曾拒绝给他搞任何庆生的仪式,但是在内心,作为晚辈的我和“我们”这一代,仍在默默地在向这位“尚且年轻”的老者致敬!
现在一谈到李泽厚,大家总是说他是“过去完成时”了。但他的《美的历程》居然持续热销三十载,又有哪一位敢站出来说:我的书三十年后还会大卖?李泽厚有这个自信,他宣称:自己的书是写给五十年之后的读者的,西方读者真正要看懂东方那还得等一百年!每每看到《美的历程》入选“东亚学术经典”、“三十年30本书”的时候,就常常为他鸣不平,因为他的近代与古代思想史论其实份量更重,《华夏美学》也远比《美的历程》深刻,无奈这是大众的选择,他自己也并不喜欢别人总称他为“美学家”。
现在一谈到李泽厚,大家总是将他当成“批判的靶子”。但批评者却难以与他身处同等的“哲学的平台”上与他对话,批来又判去,反倒让他的思想终于成了标竿,起码在美学领域没有后继者超越了他。李泽厚自认为他有哲学的对等对手,那就是他的老同学赵宋光,就是他们,共同酝酿了实践美学的原浆。也只有在与李泽厚的当面对谈当中,才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思想海阔天空的愉悦,我想,陈明与刘东都曾感受到那种对话后的酣畅淋漓。
现在一谈到李泽厚,大家总是认定他的“实践美学终结”了。但如果将我们的美学原理翻译成英文,剔除我们深受西方思想影响的那部分,那么,最具原创性的“中国本土”美学,恐怕还是实践美学。起码,各种新的实践美学就是对它的正面发展,各种后实践美学就是也是对它的反面继承,可以说,当代中国美学并没有摆脱整体的“实践”语境。
现在一谈到李泽厚,大家总是认为他“老了也不甘寂寞”。但指摘者却并不知道,凤凰卫视与中央电视台十套的编导曾通过我找过他,甚至不用访谈只要同到南方游览他们跟拍就成,但是,李泽厚托我带过去的原话是:韩日国家级电视台也都曾找过他,他之所以不“触电”亦不演讲,那是因为,其一“面目可憎”,其二“言同嚼蜡”,而吃饭加聊天他却最欢喜了。真正使他欣慰的是,他的书面前还围绕着那么多的“静悄悄的读者”。
这就是李泽厚,一位如此“特行”而“性情”的人。
承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赵剑英总编的好意,今年,我们将李泽厚主编的“美学译文丛书”得以恢复出版,我写下了这样的“美学艺术学译文丛书”新版前言:
从20世纪80到90年代,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为主的出版机构,出版了由李泽厚先生主编的大型丛书“美学译文丛书”。这套被老主编称之为“起步最早,但步伐最慢”、“艰难牛步”又“自行停止”的丛书,的确推动了中国的美学、哲学、艺术、文化的巨大发展。
丛书由滕守尧担当实际的操作工作,其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18本,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12本,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了11本,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了8本。这既是“西学东渐”又一次开拓性的学术工程,也积极推动了当时“美学热”与“文化热”的充分展开,其深远影响恐怕还要待以时日来加以评判。
我们这套“美学艺术学译文丛书”,经过老主编的应允,就是要接续原来的学术传统。因为80年代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美学室与上海文艺出版社合编的《美学》杂志,也就是曾风靡一时所俗称的“大美学”,我们已使之复刊。尽管我们美学室还曾主编过《美学译文》和“美学丛书”,但是,我们还是选择从这套译书开始,来试图做出最为基础和相对全面的译介工作。
首先,我们这套丛书所身处的历史语境,已经不同于80年代的启蒙境况,“放眼看世界”的年代确实亟需“有胜于无”的原则。但而今的学术整体发展,需要我们在重印经典的同时,更要提升出版的学术质量,争取将更多的精品力作呈现在读者面前。
其次,本译丛之所以在“美学”之后又加上“艺术学”,这是由于,原本的译丛就已遵循了“美学与一般艺术科学”的分野规划,而今在中国“艺术学”的发展也是方兴未艾,因而,需要我们对此更加多多关注。
再次,老的“美学译文丛书”,根据李泽厚对笔者的说法,原计划只停在另位老友阿瑟·丹托1981年出版的《平凡物的变形》,而我们这套丛书在翻印传统经典的同时,也积极关注当代国际美学界发展的最近动向及其生长。
这就要求“美学艺术学译文丛书”走高质量的精品之路、走美学与艺术学双重之轨、走新旧结合的融合之途。尽管目标高远,但是所谓“道取乎上”而“得乎中”也。
我们都期待,这套从新世纪开始重新起步的丛书,在历史上能尽其应尽的职责!
所以说,我们不仅要接着朱光潜与宗白华那一代的美学家讲,而且也要接着李泽厚这一代的美学家讲。李泽厚本人总是说“我要走我自己的路”,其实,我们这代人恰恰是要走过李泽厚已经走过的路,然后才能走我们自己的各自的路。
关于“生活美学”,曾经与李泽厚做过多次的当面争论。最初,李泽厚曾讽刺说,生活美学就是姚文元的“照相馆里出美学”,后来又断言,生活美学其实是从马克思退回到了费尔巴哈的水平,这些我都一一做了辩驳。在看过笔者2005年的书《生活美学》之后,李泽厚又说,其实我们都是来自“生活美学”呀,意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是生活”论被广为接受,他真正的突破,就在于在60年代用《费尔巴哈论纲》的实践观改造了车氏的“生活美学”。
后来几乎每次的讨论,他都穷究这样的问题“我问你,什么是生活?”,“生活究竟来自哪里?”。当然,他给出的备选答案就是:“生活来自于实践”,“必定来自于实践”,所以生活美学还是要回到“实践”来加以看待。李泽厚总是说,实际上,实践美学并没有结束,它才刚刚开始呀!去年10月2日晚上到他家对聊,临走的时候他又对我重申:实践美学大有可为,要从实践的角度继续做生活美学。
然而,李泽厚从来不强求你与他的观点一致。他会尽量说服你,但是并不是“以强凌弱”,而是希望你“心悦诚服”。明显的事实就是,他的诸多弟子当中,居然没有一个是“实践派”,从赵汀阳的“无立场的世界观”到彭富春的“无原则批判”,更多都属逍遥自由派。但对于李泽厚的思想阐释得最有哲学高度的还真是赵士林,难怪《华夏美学》的英译后记提到了他的相关阐发。其实,李泽厚的美学是“作为哲学的美学”,而非“作为美学的美学”,这也就是刘再复老师在《李泽厚美学概论》当中所说:李泽厚美学富有原创性与体系性的品格,更说明了这是拥有哲学一历史纵深度的追溯根源的“男人美学”,而非尼采所嘲讽的局限于艺术鉴赏的“女人美学”。
去年夏天,在《读书》杂志编辑部与我们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美学室等多家共同主办、在北京二外举办的“李泽厚思想学术研讨会”上,与会者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李泽厚究竟像谁?”
有论者说,从马克思主义及其本土化的角度来看,李泽厚更像是“中国的卢卡奇(Gy?rgy Lukács,1885-1971)”,从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影响来看,李泽厚更像是“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在中国”,因为他当时在知识界也被推举为“青年导师”。还有论者说,李泽厚与中世纪思想导师阿伯拉尔(Peturs Abalard,1079-1142)一样,都属于思想暗淡时期寥落的孤星,而问题在于“为什么我们这个时代没有群星璀璨思想家,而只有李泽厚这样的孤星?”在国外也有类似的说法,海外学者顾明栋就认为,李泽厚的哲学美学思想颇像英国文化思想家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和法国的著名社会思想家萨特。
去年,当今西方世界最权威的文艺理论选集《诺顿文学理论与批评选集》,这是部从柏拉图选到当代两千五百年间的、包括全面定义理论与批评这两个文论类型的148人文选,将李泽厚的《美学四讲》的选文纳入其中。最初待选的刘勰之《原道》《神思》《体性》《风骨》、陆机之《文赋》和叶燮之《原诗》,供编委会选择时,皆因文化差异概念与观点需要详注、偏重感悟式评点且难有深入探讨为由而被拒绝。当选择的目光投向现代文论,将李泽厚推介给编委会时,一位西方评委为认为,李泽厚的美学思想与同时期的法国社会理论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Bourdieu,1930-2002)是近似的。巧合的是,两人同一年出生,在大致相同的时期成名,又都深受马克思和其他西方思想家的影响,在同一时期就美学的核心问题发表了看法。
但是,正如推荐人顾明栋所深入辨析的:布尔迪厄“主要用的是社会学、经济学的方法,强调审美的阶级性、社会性和意识形态的作用,得出的结论是审美趣味不可避免地受意识形态左右的结论”;而李泽厚“主要用的是人类学和历史心理学的方法,探讨的是‘人类如何可能’和‘人的审美意识如何可能’等问题,得出的是文化积淀的理论,强调以制造工具为核心的历史实践创造了人类自身,美的本质和审美意识是文化积淀的产物。”所以,与李泽厚交流时,我们都觉得最终选定了《美学四讲》英文版Four Essays on Aesthetics: Toward a Global Perspective的第八章“形式层与原始积淀”部分的确是慧眼独具。
李泽厚的确是“走自己的路”的思想者,恰恰是思想的原创性使他最终得以入选,并成为了汉语作者入选的第一人。然而,从哲学的原创性上来看,我毋宁认为,李泽厚更像是“中国的杜威”。也许国内学者并不赞同这种说法,但是与汉学家安乐哲先生的交流当中,他基本认同我的这个想法。有趣的是,杜威在中国被曾因其教育的成就而称为“孔子第二”。实际上,杜威与李泽厚的思想在“经验”、“社会”、“实践”和“符号”四个方面观点都是非常接近,但在“制造工具”、“积淀说”和“物自体”三方面,又存在着不可忽视的差异。
首先,在“经验论”上,他们都反对先验主义,前者的“自然的经验主义”与后者的“自然的人化”、前者的“经验的自然主义”与后者的“人自然化”,两相对照是何等的相似?其次,在“社会观”上,他们都以人类物质生存作为基础,前者强调有机体与环境互动的反射弧,后者关注“客观社会性”的集体实践的历史进程。再次,在“实践观”上,前者强调实践操作的“做”与“受”的统一,后者强调“实用理性”的那种合规律的普遍必然的生产实践。最后,在“符号论”上,前者将符号活动作为集体意识,而后者则关注动作思维与符号生成。然而,与杜威所强调的生物适应和控制环境不同,李泽厚超越杜威的地方就在于:他强调了制造工具的本源,从而使得实用理性具有了超生物性;他强调了历史的积累和文化对心理的积淀,从而走向了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他设定了准先验的“物自体”作为经验来源和信仰对象,从而与本土儒家的“天道”最终接轨。
从历史的命运观之,也许李泽厚也要面临杜威所遭遇的命运。在杜威的生前,他们的思想往往“两面不讨好”的境地:政治上一面是“左翼”的攻击,另一面则是“右翼”的攻击,思想上一面是罗素(Bertrand Russell,1972-1970)的“经验主义”的攻击,另一面则是布拉德雷(Francis Herbert Bradley,1846-1924)的“唯心主义”的攻击。李泽厚何尝不是如此呢?在杜威的死后,他的哲学也是盛极而衰,特别是在被“分析哲学”主流趋势所压倒之后,杜威的思想就由于其“论证方式的模糊”、“保守主义的基本倾向”及在“大学校园当中不受欢迎”而销声匿迹了,甚至在美国本土被虐称为一条“死狗”。在李泽厚所谓“思想淡出,学术凸现”的时代来临之后,他自己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然而,无论是旧的欧陆、新的美陆还是中国大陆,我们而今都面临着“杜威的复兴”的浪潮。这个浪潮,波起于美国的“新实用主义”,它既波及了欧陆的旧有哲学,也旁及了东亚的新兴哲学。也许,李泽厚的哲学美学思想,也必然遭遇这样的命运转折与波折,他一定会被遗忘,但可能又在一个历史时段被再度关注,那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