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丽以混合、杂糅的行文手法,独特的切入视角,深入灵魂的剖析方式为散文创作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样本,近年来声名鹊起,成为新锐散文家里的领军人物。
帕蒂古丽以探索文化冲突见长,这得利于她特殊的民族身份,因而在文化差异上她能够表达得销魂刻骨。在为她打上“民族文化散文”的标签时,人们往往忽略她在“生命”这个经典话题上的深刻感悟。帕蒂古丽在故乡的文化里徜徉,她在文化里寻找生命的根,试图破解谜一般的生命。在感受她的散文时,读者常常能体味到一种叠加的、穿透的、撕裂的美,觉得她的文笔和思绪不可捉摸,透露出一种神秘感。这和她对世界的观察方式以及她的创作方式有很大关系,她有意无意地吸收了以柏格森为首的西方评论家的“直觉”“冲动”的感知方式,在创作上没有清晰的主题和线索,而是靠一种超常的感觉来把握文脉的。
帕蒂古丽对世界的感知模式是灵魂出窍式的,她能够跳出行走的躯壳,以更高层次的精神维度来审视世间万象,以更深的意识层次来审视她自身。她和生命对视,和自己的灵魂对视,观察灵魂的镜像,看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这种感知方式犹如暗夜里的蝙蝠用超声波探窥物体,又像巫术中的强大的念力,剥去了生命的外象,而透视到生命场里一个个独具特色的灵魂切片。
念力是通过冥想来激发的,帕蒂古丽也喜欢在极其安静的环境里,在觉察不到时光流逝的状态下,静静地感知。她在感知童年的故乡时,不是采用回忆的方式,而是采用了重新进入的方式。回忆是自发生成的,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从脑海里的调出来的生活片断。而帕蒂古丽进入过去的时光,是有意进入的,她是为了寻找生命密码才进入的,具有主动性。因此,她的进入不是对生活的还原,而是再创造。在进入的过程中,有一些片断是模糊的,有一些片断是清晰的,她在模糊的片断中努力寻找真实的存在,因而,她的创作既是切身体验,又包含想象的成分。这种想象的成分是情感的再次投入而引发的。回忆是有连续性的,而重新进入却是跳跃性的,能够打破时空间的属性,让意念自由地驰骋。
我觉得帕蒂古丽感受到的不是一个平直的时空间场,而是一个弯曲的时空间场。生命本身是一个闭合的大圆,终点就是起点。在这个大圆中,还有许多闭合的小圆。生命不是一场连续播放的电影,而是一个个肥皂泡,它们的组合构成了生命本身。
一、生命在时空间里的异度切面
帕蒂古丽的时间观不是连续性的,不是孔子式的“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她的时间具有切割性、平行性、相对性。《影子在时间里行走》这篇散文能够清晰地看出她的时间观来:
“我的门户总是紧闭着,拒绝任何声音的闯入和切割,我喜欢把时间独自烹制成大块大块的美味。”她拒绝外界切割她的时间,但是她自己却把现在给切割了,中断了现在进行时,而返回到过去的时光中。她在冥想中能够清晰地看到过去发生的一幕幕往事,就像是现在发生的一样。
“无数次,我总是因为迟到,被挡在别人的时间之外。那个时候所有人的眼睛失明了一般,只有我清晰地看到了时间的存在。”因为失去课堂内的时间,而获得课堂外的时间,里面的时间和外面的时间是平行的,但获得的意义却不同。
“爹爹的时间在他到了大梁坡以后就停了,他所有过去的时间都变成了从前。”大梁坡几乎没有时间概念,和外面世界的时间具有相对性,外面的时光是正常的,这里却是慢时光。
帕蒂古丽在这篇散文里运用了象征的手法,哨音和钟声象征了时间的属性,而影子象征了生命的本性。这暗喻了生命只是在时间里行走的影子,只是时光在世界平面上的投影,生命是虚无的,因时光而获得意义。“我们两手空空,唯有时间是生命的礼物。”这有别于“珍惜时间,勿浪费生命”的老生常谈,帕蒂古丽只是告诉读者,时间本身就是意义本身,无论发生过什么,生命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存在。
《仇敌的咒语》则是帕蒂古丽在探索和思考生命上的又一力作,这篇散文晦涩难懂,充满了大量的象征和暗示。该文抛弃了寻常视角和寻常空间,而是进入了一个常人看不到的异度空间中,来体察生命的另一个层面。文中运用了你、我、他、她四个人称来指代不同的社会身份,暗喻了四者在社会空间的复杂的社会关系。
仇敌如毒蛇、如鬼魅,她具有潜伏性和寄生性,你和他都是仇敌寄生的宿主。仇敌利用你和他来迫害文中的“我”,只有“我”能够认清仇敌的本质,但仇敌过于强大,“我”对她无计可施。“我”为了生存,不得不屈服于仇敌,让仇敌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用贿赂的方式来赎回躯体,在复杂的社会空间中艰难地生存。
帕蒂古丽的这篇散文以冰冷的风格来象征了现代文明对人类的异化,暗示现代文明中媚俗价值观对人类的侵蚀是毁灭性的。异化这类题材在小说中常见,卡夫卡的《变形记》开创了“异化”主题的先河,但是在散文中,很少见到这样的主题。帕蒂古丽也是一种尝试,她运用大量西方小说的表现手法,用散文的语言将它表达出来。散文也有象征和暗喻,但不像小说运用得那么多,帕蒂古丽则进行了突破,能否为读者所接受,还需要时间的考验。值得一提的是,帕蒂古丽在这篇散文中所运用的手法和茅盾的《沙滩上的脚迹》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后者是小说。散文一般是从生活现象中剥离出生活内涵的,但帕蒂古丽这篇散文没有描述任何生活现象,而是直抵内核,进行抽象的描述,这无疑加强了陌生化效果,挑战了读者的阅读习惯。
二、生命的透视
透视性是帕蒂古丽在散文创作上的一大特点,她能够深入无生命事物,和生命的内部,进行挖井式的解析。帕蒂古丽极为真实,不避讳灵魂中隐私的一面,她能够细致入微地将生命中最隐秘的部分挖掘出来,展示生命的多元层次,和生命的本质。
1、透视无生命事物的生命
《伤痕累累的葫芦》对两只来自新疆喀什的葫芦进行了审视,以拟人化的手段去剖析葫芦的内心。这篇散文有三个层次,一是葫芦的葫芦归属感,愿扎根家乡,而不愿漂流江南;二是葫芦的不愿被环境改变的本性;三是被环境改造的葫芦,内心伤痕累累。这三个层次一方面是对生命的敬畏,一方面是古丽的自喻,还有一面则是对文化的隐喻。
文中体现了矛盾性,葫芦是会行走的,通过它的籽,漂流到大江南北。而花妮送给她的葫芦,却不愿意随她到江南,以摔破的方式,留在了喀什。花妮是个雕刻艺术家,她的个性很强,她不愿意外出,不愿意被人改变。然而她却愿意改变葫芦,一只葫芦不雕刻点什么,她就会觉得可惜。帕蒂古丽由矛盾性一步步引出葫芦的悲哀,“再美的雕刻,对于葫芦都是伤痕。人们只不过被美迷惑和麻痹了,忘记了他们所欣赏的,其实就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葫芦。”
帕蒂古丽站在一个葫芦的角度为它设身处地的着想,在更深层次上是对文化被破坏的叹息。文化的生成有它的历史根源,为了某种使命,或者某种意图,刻意去改变它,去展示它,反而失去它的原始味道。在文化进行现代化改造时,它已然伤痕累累,失去完整性,不再是它的本来面目。
在这种移情式的联想中,帕蒂古丽将艺术的可能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其实,她也是在一只葫芦上用文字雕刻,赋予它新的生命内涵。改变葫芦的花妮她原汁原味地写了出来,而不愿被改变的葫芦,她则进行了深层次的联想,改变了它的内在属性。这篇散文因此变得耐人寻味,在诠释人文理念之外,也充满了哲学的味道。
2、透视他人的灵魂
帕蒂古丽擅长描绘具有民族风情的人物,她笔下的人物众多,各具特色。在她早期文字中,她能够不避讳隐私,鲜活地写出一个又一个个性饱满的人物来。但是,早期的文字只是对人物的审视,而不是透视。审视能够捕捉到人物的性格,却捕捉不到人物的灵魂。自《模仿者的生活》之后,她的文字开始改变,向人物灵魂更深层次挖掘。《散失的母亲》这部散文集中,以对母亲的描写最为透彻,她的灵魂与母亲的灵魂合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