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时间的虚妄与时代的内伤

发布: 2014-7-03 15:34 | 作者: 黎江



        ——读苏童长篇小说《黄雀记》

        优秀作家会将自己的创作理想延伸进整个生命体验中,在固有风格上最大限度去尝试多样性,尽量不让它破裂为相互冲突、彼此分散的系统,达成一种写作的内在平衡。苏童的多样性体现在对细节的考究和塑造人物上,他向来对人物间滋生的种种情愫没有兴趣,他留意的是人和人在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具体问题。苏童的叙述方式就是通过人情世故去组织人性间不易察觉的问题并提供思考方式。
        八十年代末的大众舞厅,小拉成了最时髦的舞蹈之一,《黄雀记》最初曾起名《小拉》。那时西北风民谣开始在内地流行,社会改革日新月异,霹雳舞、摇滚乐在都市渗透,遍布街头的录像厅里香港武打片和台湾言情片吸引着大批观众,台球厅、游戏厅、旱冰场等都是好玩的去处,街道青年们纷纷追赶娱乐的步伐,召唤更多的商业场景,他们对加速度变化的世界充满向往与激情,每种新鲜事物的潮流都使他们沉醉其中。其中不少人喜欢将小拉(学名吉特巴)跳得不规范,不规范也是一种个性,流里流气地跳更有特点,没有谁规定非得规规矩矩按照国标跳。随着小拉不规则的律动,故事在江南香椿树街特有的阴郁气息中展开,香椿树街之于苏童,乃如数家珍的青少年时期储备资源。从成人的视野回眸远观,所有的经历变作精神事件的一个个缩影。苏童驾轻就熟将香椿树街道青年的存在感以及转型时代的社会乱像和个体窘境进行精心地描摹。
        《黄雀记》讲问题少年成长的故事,时间跨度二十多年,社会价值观历经嬗变,无论怎么变,对几位主人公而言,都是缺少灵魂的变。关于魂的丢失,祖父这个形象令读者难忘,他一出现似乎就成了生活的累赘,自杀未遂,原因是活腻了,之后不断有轻生念头,照相时惊呼丢掉魂,从此牢记自己的魂丢了,于是到处挖魂找魂,被送进精神病院后还是照挖不误,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各种找。满世界找的过程中恍然发现改革开放的祖国日新月异,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真正的魂在哪里?生活的法则对每个人都不尽相同,香椿树街除了祖父和柳生的姐姐,还隐形着多少病人?作者把几十年跨度构成统一的整体,全部意义通过含蕴其中的内省关系所赋予。小拉作为时代符号之一,给文本注入抽象的品质,多年后小拉已经过时,随之消逝的还有那个时代的气息。在柳生安排下宝润重逢仙女,经年气息卷土重来,往事交叠杂乱无章,能记起的却只有小拉,他平静地对再次被绑的女孩说:我想和你跳小拉。一切合理的辩解都不需要。这是整部长篇最为走心的一段描写。多年的压抑在瞬间化为虚无飘渺,一切痛苦的经历在卑微中平添了逆生的悲壮感。
        每个人应对磨难的方法不同,因此作者笔下人物性格的一元多重性也呈现出来。三个少年的青春期冰冷而苦闷,生活理顺不了,长辈的误导使他们无所适从。从人性的缺陷出发,主人公们都在岁月的跌宕中对付失败,对付自身价值的紊乱及社会的荒诞,没有人能参透是非得失的玄机。时代的发展波诡云谲,与主人公相关的流行符号渗透进日常生活,仙女听歌,毛阿敏、朱明瑛和程琳还有邓丽君是八十年代的流行符号,田震、王菲和那英则是九十年代乃至今天的潮流范,时间可以治愈一切隐秘和复杂,仙女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渐渐麻木,心灵内伤变成不痛不痒的缩影。苏童在小说里把生活的实际问题化成无数感叹号:保润母亲和柳生母亲的交锋中始终处于下风,那个悲伤的妇女为了儿子将自己消磨成整日以泪洗面的疯婆娘;绳子作为象征物在祖孙间紧张对峙的关系中起到重要作用,绳结打法花样繁多,对付祖父要用法制结,保润越打越顺畅,每次绑完祖父(捆绑长辈细节曾在长篇《河岸》也出现过)都使他有成就感;保润对仙女的爱意掺杂着模糊幻想,追逐女孩是智力加情商的游戏,仙女属于软硬不吃,保润的绳子绳子制造了开端,又让一切阴差阳错;柳生趁人之危强奸仙女,收买之下保润做了替罪羊锒铛入狱,后者担当起照顾祖父的责任,但内心从没有真正安宁过;仙女与台商始乱终弃带来无言的结局,当以公关小姐身份重新出现,又被郑老板炒鱿鱼;仙女退而求其次想把一生交付柳生,后者却躲避了这个勉强圆满的生活场景;生活本身也是绳子,绑住了柳生和他的同龄人,时松时紧,中间大段漫长的时间,本来所有的场景可以改写,但因为没有宽恕没有救赎,只有在压抑中相互欺骗;顺风顺水的柳生虽然躲过牢狱之灾,夹着尾巴做人,最终没摆脱造化的捉弄,保润在柳生的大婚之夜把他解决掉,残酷青春画上句号。所有的错误都是对人生阅历和经验的一次刷新,当事人从冷暖自知到逐渐失去正确认知,保润失去的不只是青春,更有自己的魂,重生的尴尬比在病态中坚持找魂的祖父更为悲切。令读者回想起作者在小说里提过的一个问题:难道丢魂也会遗传?
        苏童用超越视角加成熟老到的关闭式叙述(如同歌唱中关闭唱法,结构本身是巨大的腔体,桥段的无缝链接处产生情景共鸣,意蕴藏于细节的冰山下)使各篇章呼应。譬如那匹被马戏团抵债给柳生的白马,它的归来让人印象深刻,价值三十万的白马根据自己的原始记忆辛苦寻找回家的路,寻找心爱的主人,马的形象遗世而独立,它的名字叫胜利,它站在人民路和改革路交叉路口迷失,被眼前纷乱的人间景象所惊吓,最后见到的是驯马师轻生的结局。长篇的结尾更是意味深长,仙女产下的红脸怒婴悲愤的神情涨满脸庞,却在祖父怀里安静地依偎,仙女作为母亲的形象,可能随时归来,可能永不再出现,那是仙女的抑郁症突围之路。至此,事物从伦理阶段上升到宗教阶段,但依然没有最终的安全者和胜利者,一切都败给原始的本能和现实的扭曲。新生儿奇异的红脸和愤怒的表情构成隐喻,答案(怒婴)和问题(丢了魂的祖父代表)近在咫尺,却大眼瞪小眼,形不成沟通和交集,在等待中陷入虚空,留下一个无解的死循环命题让读者深思。
        漏洞多而且细节经不住推敲的部分是描写井亭医院,苏童善用通感手法,但精神病院角角落落的故事像一串不和谐的音符,大段密集的夸张场景和过于戏剧性的桥段虽然增加了可看性,却显得失真而无序,读来疲惫。苏童描写的医院和真正的医院差别太远,成了作者个人肆意想象的实验区,双方的对峙构成 乔院长、郑老板、康司令等人物在刻意勾画下显得机械。康司令属于红色老人领导干部,但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而且是普通人深感迷茫的心灵问题,于是成了精神患者之一,曾为了和土豪老板争执用枪指着乔院长;千万富翁郑老板年纪轻轻在商场叱咤风云,某天深夜他手戴昂贵瑞士表身上穿内裤提着箱子闯进派出所声称有人追杀,警察开箱检查,里面是人民币和安全套,被姐姐送进精神病院。郑老板喜欢烧香拜佛,请来艳舞小姐为他庆祝生日,姐姐持剑在院长办公室耍威风,乔院长安排柳生在医院水塔内为郑老板设立香火庙请菩萨。郑老板和康司令成了医院一对冤家奇葩,常规的人情世故力量在不同价值观的拼斗中于事无补,当事人无论顺着生活还是逆着生活都走不通,最后只有继续疯魔。滑稽的是:院长在特定环境中呆得太久,也逐渐具备精神病人的某些特征。如此设置,透出一种简单概念化。象征性的表达没有形成普遍经验的真实,反而作茧自缚束缚了真正的表现力,如同一首草根民谣加进太多编曲元素,想揭示的东西多,但前后缺少内在的合理推动,给读者一种压迫感。 
        苏童以往的长篇多是为了把某个想法实现,脑海里闪过一个心动概念,构思成熟然后开发它,提炼出想要达到的效果。譬如《河岸》着重写父子关系,在荒诞的历史氛围中捕捉人物的时运动荡,父子间紧绷的关系与日常生活的弹性寓含了彼时特殊的政治意味。河水与岸、岸与船的不同维度始终构成文本的张力,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读者带来阅读快感。有意思的是,在《河岸》中苏童频繁使用一个方言词:空屁。强调的是一无所有的状态,带有强烈的失望和挫败感,寓意着极端和虚无。小说里很多特定时代的描写:如慧仙从小挂靠船队吃百家饭长大,东亮对慧仙深藏多年的爱慕,船民上人民公厕的滑稽场景,街道青年戴着时髦的液晶电子表,长辈告诉东亮历史是个谜,慧仙临走前送给东亮自己唱李铁梅时举过的红灯;主人公一边漂一边寻根,寂寞的河流和岸上的日新月异形成强烈反衬,他找不到方向感,在岸上奔跑时看见十三年前的家,当他反思人生决心要在岸上扎根,却接到通告不许上岸!荒诞的时代惊醒心灵深处的碎片情结,最终一切要过去,一切不过是空屁。
        相比《河岸》,《黄雀记》多了落地的东西,数个篇章曲折婉转,内敛生动,有温润如玉的质地,因为直接书写当下,于是如何不落窠臼成了一个关键。保润、柳生、仙女等是当代青年矛盾综合体形象,三个男女在情感纠葛的深渊里纠缠一生,在时代的缝隙中显得渺小和滑稽。苏童把喧嚣时代的少年情怀写得残酷又压抑,二十年之久的跨度带来恍如隔世的虚妄感,人物无力遵循自己的内心,一切被打乱,缺乏沉稳的安定感。作何拟图在人心深处构筑天地人与魂共存的和谐,于是精神病院成了有型的参照物,潜意识里每个人都想过唯我独尊的生活,但在对付生活的过程中,却不由自主被天命赶进尘世的轨道,失败连着失败,错误连着错误,在混乱与琐碎中度过。郁达夫百年前的作品《沉沦》向人们阐述了生的意志与现实的冲突是苦闷的基本,《黄雀记》中青少年的沉沦记录了个体心理的扭曲带来的是与非。作品中的青年本该将人生中最阳光的部分呈现出来,但现实陪他们开了阴差阳错的玩笑,他们像扭曲的机器,在运转的过程中各行其是,许多珍贵的东西在迷失中将错就错,最终看不见太多的希望。
        整体看来,中国作家很少能站在人类精神的高处描述生活和自己微妙的内心,当代太多的写作患得患失、无轻无重,或是缺乏生活根基的虚构,没有能力创造走心的情节及丰沛的意蕴,使人很难在文本中找到认同感。苏童的可贵处在于回到传统叙述那种自然和连贯性,他追求大道至简,回到汉语言的叙事之根,遵循起承转合的叙述之道,适度加入新鲜的表达元素。苏童从不对事物发生的根源附加多余的解释,生活自身有它的形而下法则,这个过程里,形而上的抽象品质会同步呈现,构成苏童作品的独特情怀。
        多年来,人们津津乐道于苏童文字世界所呈现的凄艳与凋零,不少读者为他笔下人物浓重而悲壮的宿命感发出慨叹,甚至起异样的心理反应,但很少有人朝这个方向去想:苏童对人物本身的情感是冷漠的,向来不喜欢那种带强烈感情的表达,他是个冷静而怠慢的观察者,对人群有种天然的疏离,但苏童并不委屈文本里任何一个人物,《黄雀记》准确写透了社会转型期年青一代特有的深刻而孤独的内伤。读苏童的作品,让人沉浸在时间的流淌中,体会心灵深处某些似曾相识的抉择与彷徨,然后自我修正,慰藉抚平,寻找新的均衡和健康。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