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孤单地起程,
总在寒气如磐的深夜返航,
在世界的岁末回归,总是
停落在中国的十字架上。
西风为你送行,
没有国籍的星云为你送行,
普林斯顿的白菊溅满清泪,
白色小狗深不可测的瞳子里,
闪烁诀别的忧伤。
你的白发融入亚美利加积雪的长空,
每一片羽毛都颤抖着狂喜,
翅膀下夹带的松枝,
冰晶像泪珠无声流淌。
眩目的阳光辉耀天穹,
身下飞逝着太平洋的蔚蓝浩瀚,
你贪婪地呼吸亚细亚的黄色寒潮,
像婴儿吮吸母乳的芬芳。
八十年云路漫漫,
八十年月影茫茫,
八十年凛冽如符咒的天空,
八十年最后的飞翔。
我盛产悲剧的故园,
我山河凿刻的皱纹,
我魂牵梦绕的恋人,
我念兹在兹的中国,
你的儿子也已白发苍苍!
长眠多年不曾瞑目的父母,
分明最后一次抬起手臂,
等候在空旷的坟岗,与独生子
痛话别后凄凉。
比俄罗斯民歌更忧郁的
该是良宵拉响的病中吟,
比美洲黑人圣歌更深沉的
该是满江红以远的苏武牧羊,
比阿巴拉契亚更绵延更伤感的
该是我老眼昏花里的长白山,
比密西西比更湍急更动情的
该是老母浣衣的黑龙江。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哪位神灵定下如此严酷的戒条?
这是季风,这是洋流,
这是不可更改的生命年轮,
这是宇宙深处喷薄而出
万古不易的人间时尚。
你的血管早已被定型,
你的神经早已被编码,
你的脑髓早已被收购,
你的灵魂只有在被称做中国的时空
才能感受世界的苍茫,
才能体验真理的力量,
才能领略人生的悲怆。
叶落归根,中国的万有引力,
多么幸福多么痛苦的魔法,
多么情愿多么无奈的宿命,
你在这宿命中诞生,
你在这宿命中穿越,
这就是你的老巢,你的太阳,
无人窥见你渗血的目光!
你没有飞向天堂,
斯德哥尔摩没有你领奖的地方,
你生来不带那份逍遥,你的才华
无法译成外语流行他乡。
中国的天空足够辽阔,在这里
穿云破雾是你命定的抉择,本性
不批准你擅自偏航,
你无论如何无法飞往
与中国相反的方向!
即使比所有的鸟儿都惆伥,
惆伥也只惆伥在中国的天空里,
即使比所有的生灵都彷徨,
彷徨也只彷徨在中国的大地上。
背负青天的悬晕,你一生的轨迹,
身中霰弹的踉怅,沉入梦底的创伤,
想低也低不下来
母亲孕育的硕大头颅,
想冷也冷不了的赤子心肠。
心碎的俯瞰,泣血的高岗,
季节颠倒的迁徙,失去年历的流亡,
越老越缠绵的忧端,
弥留之际永恒的倘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