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儿贝尔公园
离上次来这儿已有八个月
车刚拐进来
女儿便认出了去年烧烤的地点
我们在草地上铺开隔潮布
日子
就这样完整地安放在天地的庄严色相中
太阳按比例分配着阴影
每一团树荫
庇护着一个，或多个家庭
他们的中心是野餐桌
风一辫辫地分开
又合拢
吹拂着事物以及
事物之间粘滞闷热的间隙
我看到了丑女人脸上
美丽的微笑
痴呆儿
吮食冰淇淋时甜蜜的表情
大小悬殊、血统不一的狗
不时立定
抬起一条后腿
留下它们快乐的印记
在这样的时光里
阅读也是一种浪费
一整天
孩子们在我目力能及的范围里活动
饿了就跑过来吃几口香肠
渴了就喝可乐
我把书丢在一旁
什么也不做
只是偶尔拾起一枚北美枫飘落席上的种子
惊奇地欣赏着
它的鞘
一只长约一寸的翅膀
这使它在落下时可借着风力旋转
（看起来像枯叶蝶）
飞出父母的疆域
2011－06－06
深喉
拂晓时分
从黑溪方向传来的鸟鸣
与其回声之间
有一个峡谷的跨度
在残梦一样的雾
和残雾一样的梦里
像把大剪刀
咔嚓一下
又咔嚓一下
进行着黎明的剖腹产
我不知这鸟的名字
或许它的鸣叫
就是名字
就是它的生命之于
倾听着的造物
和造物主的
确证
我猜想它是一只体形较大的鸟
有深喉
有椭圆的、灰白腹绒包裹的
内壁鲜红的、空阔的
共鸣箱
其中抒发出的欢悦
是忧郁的
热烈
透着清凉的孤独
当晨光把
一个被尿胀与腹痛弄醒的男人的
眼皮
从蛋清
变成微红
这大鸟的声音早已沉没
后院中的樱桃树上
开满了
小鸟稠密的啁啾
那是一些
仅仅用嘴和舌尖唱歌的小东西
在表达单纯的快乐
２０１１－５－３０
交通灯
那时基恩－雪柏图书馆还只是一个钢架子
母亲经过工地，要去对面的永丰超市
买中国商品。她不愿绕道，每一次
总是站在车速６０公里的雪柏大道边
等待非法横过马路的机会
对于我的忧虑和批评，她有一套
乡下人常有的固执和倚老卖老：
“我又不是瞎子。再说那里本该有红绿灯”
去年夏天，图书馆开放了。今春
它前面的Ｔ形路口，也有了交通信号和
斑马线。——每当遇上红灯
我在那儿踩下刹车时总会想起：
应该在越洋电话里，把这事告诉母亲
２０１１－０６－０１
夏至以后
上周二是夏至，九岁的儿子也知道
那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
这几日偏凉，晚饭后不去公园
洗碗时，我不时抬头看窗外
天色青得发紧
绿沉沉的枫树、榆树、桑柘树上
似乎有无数的毛虫
正偷偷蚕食着黄昏的光线
2011－06－29
库柏克先生的爱情故事
“……后来，我在捷克会馆的帮助下
得到了一家汽车修理厂的工作
我不再把废纸塞进破鞋子里保暖
没过多久，就买了车
夏天的某个周六，一位同事说：
嗨，库柏克，你不是有部车吗？能不能
载上我、我女朋友、还有我女朋友的女朋友
一起去瓦莎加海滩？
我说行，但你们得付汽油费
次日上午，我们四人一起上路
后座上的两个恋人，常常不规矩地发出
一些刺激性的声音。她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用奥地利语
夹杂英语，和我断续地交谈
原来我们的出生地相距不远，如果奥匈帝国
尚未解体，我们简直算得上老乡
每当我转脸察看右边的盲点时
目光总与她不期而遇……
目的地快到了，他们嚷着要先下馆子
而我坚持留在车内，享用我自备的
三明治和巧克力。过了一会儿
她从麦当劳回来，给我捎了一杯咖啡……
我们之间就是这样开始的……”
库柏克先生说到这里，声调
比他谈论移民、税收、社会福利时
要柔和多了，有时他会在句子与句子之间
留下叹息似的省略。401高速公路两旁
遍布小麦和花生地的绿色平原
清凉地抚摸着他的视线。这个被其专制的妻子
统治了超过60年的千万富翁
两个离婚女人和一个45岁光棍继承人的
父亲，在他与下属一起出差的途中
流露出与金钱无关的表情
2011－06－30
湖畔印像
安大略湖，深蓝的圆桌。
港口，琳琅的笔架。
鸥鹭的自由书写。
三角帆，从有限进入无限。
浪的提问和岸的回答。
天鹅的洁白小舟里坐着一只天鹅
她把头浸入水中，
把自己的影子衔起。
2011－07－09
清晨
被鸟鸣唤醒
朝阳
仿佛永恒的主人
一个红光四射的金甲大神
光临我的客厅
命令我起床
命令我
按照大道生活
但他要求我必做之事
却相当微细
在上班前不过是
排泄
洗漱
早餐
在园中一边抽烟一边
察看昨日移栽的小白菜：
它们蔫软的身子
经过一夜滋润
已经长得
鲜活
挺秀
根株周围
浇过水的泥土
湿而黑
像是小孩尿床的痕迹
2011－08－08
伤酒
他不想吃，也不说话
吃过的东西，被倾吐在车座旁一只塑料袋里
说过的话，足以让他沉默一个月
他浑身乏力，羞愧而厌恶地回味着
自己的措辞、声调、手势
以及听众们惊奇且暧昧的表情
他并未吹牛，但他的自负即使打上五折
听起来还是痴人说梦；他也没有撒谎
然而他所谓的“现实”，通常被称为“理想”
“历史所属意的人，对于时代往往无足轻重……”
他这样想
但一旦开口，就成为笑柄
2011－09－09
镊白
女儿的小手在我鬓边摩挲，用镊子
不时拔出一根头发
这些发丝，大多通体明白，闪着贵金属的光泽
也有的半截银灰，像是温度计中的汞
少数依然青黑，因为女儿失手，受到无辜的株连
“哦，对不起。”她连连道歉，一边命令我
坐直，别动，听任她一本正经地
销毁其与时间合谋催老的证据
我挺直脖子，脑子里却想着公元766年的一天
在夔州，一位失意的老诗人，对镜镊白
并赋诗，上呈给掌握一方军政的都督
（似乎他的头发关系重大
应该让封疆大吏备案，并禀报中央政府
或者，帝国的各级政府，应该为他头发花白
尚未建功立业而负全盘的责任）
我不禁嗤嗤笑出声来，暗自揣度着
夔州都督读到此诗时的感想
但我在嗤笑之时，也不免嗤笑自己的嗤笑：
应当承认，他的头发变色的过程，乃是中国诗歌
走向最高、最深、最远的过程
而我的，充其量不过是女儿的娱乐
——当她长大，其娱乐价值也会消失
2011－09－23
正方形的日子
我把星期日盛放在篱墙合围的院子里
时间因而呈现为正方形的样子
心灵也一样，在容纳它的细小而规矩的空间
有最圆和的自由和最温柔的敏感
上午的阳光切分着小园，到了下午
温暖使地上的落叶变得干脆，好动，应和着
樱桃树上不时掉下来的片片褐红
发出轻微骨折似的声响
风在树冠顶部阵阵骚动，在树荫下
牵扯着尼龙绳上晾晒着的一家子
我坐在野餐桌边看书，肢体的各个部位
时时寻找着，它们与塑料躺椅更贴切的组合
我的面前：草地修剪得整整齐齐
如小家碧玉；肥美的上海青
白胖的臀端坐于乌黑的菜土；朱红的柏子
在深绿的柏叶中嵌杂着千百颗仙丹
西红柿，被自己的生产累倒在地，终于
流露出秋天的意象。这意象
稍稍走在处于极盛状态的花繁叶茂的辣椒前头
但与我相当般配——我被一个春夏的
激情所抽空，现在只想停下来，等待补给
2011－09－25
给安大略的献诗
400高速公路
一条彩色画报的中缝
贯穿多伦多与奥维利亚之间的秋天
我长久地，反复地阅读你
哦，安大略
金发碧眼的大地
我一定是爱上了你
我何以觉得你如此迷人
如此绚丽
莫非你要取代我的故乡
成为心灵的封面？
我一定是爱上了你
爱上了你的辽阔
无论我们以何等高速行驶
你都只是缓慢地
优雅地
转动
爱上了你的坦然
你赤裸在阳光中的耕地
如此性感
赛过沙滩美女经过充分日光浴的肌肤
爱上了你丰满、圆润、韵味悠长的起伏
与SOFTROCK的电台音乐
互为背景
爱上了你鲜艳的树林
像打翻了的颜料
倾泼在小学生的作业本上
爱上了你盛大的收获
那大片大片的
让联合收割机兴奋起来的田野
也给我温暖和充实
还有你明晃晃的村舍
粮仓
农用机械
兼卖杂货的加油站
悠闲地甩着尾巴的马匹
我这样长久地，温柔地阅读你
反复地思量
我们之间的关系：
12年了
我属于你
但我从未如今天这样感到
你也可以属于我
你安慰我
诱惑我
以另一种母性的力
抵消了远方
2011－10－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