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旅程
黄昏时分我乘上一列火车,在靠窗的座位上坐定。透过窗玻璃我向外张望,随着火车的缓缓启动,笼罩在暮色中的站台慢慢向后退去———在众多送行的人中没有人向我挥手告别,而在更多的乘客中间也没有人与我同行。注定是一次孤独的旅程。我不知道这列火车从何处驶来,我甚至不知道它驶往何地。我只是感觉到在愈来愈昏暗的大地上,它沉闷地向着前方行驶,向着远方行驶,一路上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城镇、一个又一个村庄……直到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在整个旅程中我始终沉默着,好像我心事重重,好像我有所期待而又不知期待着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终点站到了。我跟随着人们下了车,走出车站,来到一座城市的街道上。一座陌生的城市。一座在书籍中读到过的城市,一座在想象中远眺过的城市,一座在梦境中结识过的城市。华灯初上的街道,匆匆忙忙或悠闲自在的市民。我漫无目的地随意游荡着,好像某个重逢的时刻尚未来到,而我并不急于赶往那个预定的地点。但对这一点我并不能十分肯定———真的有一个预定的时间和地点吗?真的有一个我要与之重逢的人?真的有一场重逢时刻的故事?进而我又对这趟旅程疑惑起来———难道这座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难道对这趟旅程我真的做了深思熟虑的精心安排?抑或一切只不过是偶然、冲动?
……无论如何我设想着、想象着一个预定的时间和地点———在一家咖啡厅或者一家酒吧或者公园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人在等着我,在入夜的九点钟。按照既定的时间,我来到那儿,与等待着我的那个人重逢了———啊,二十年后的第一次重逢,我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和情景。我只是不能肯定二十年后我们是否能够一眼就将对方认出,因为我不知道在二十年的漫长岁月中时光和生活怎样改变了我们的外貌和心灵,甚至种种待人接物的细枝末节……我想象着这次重逢:我们也许会握手、拥抱、亲吻,然后彼此诉说这些年来的遭际、痛苦和思念;或者只是四目相对,长久地长久地沉默无语,直到整个城市全部睡去……
注定是一次尴尬的重逢,注定是一次老套的重逢。但我为命运所感动,同时为自己的想象所感动。我的眼睛湿润了———多么令人感喟的生活啊!但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在茫茫尘世之中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在等待着我吗?让我如梦游一般,在黄昏时分登上一列火车奔赴远方,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停下……
两个人的黑夜
深夜两点多钟,她起身进入卫生间,随手打开卫生间里那盏一百瓦的大灯泡。她穿得不多,从后窗缝里吹进来的风让她感到一丝丝凉意。她不由自主地向楼下看了一眼,各处都黑漆漆的,她的心头掠过一丝轻浅的涟漪———她记得此前的某个夜晚,此前的更多个夜晚,在她居住的这幢楼后面的那幢楼里,一楼的某个房间,深夜总有一个不眠的男子,他房间里的灯总是亮到很晚很晚,有时候通宵不灭。他在书桌前沉思或写着什么,有时候叼着一支香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的影子映在窗上。这些她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她记得清清楚楚。有时候一夜她起来好几次,每一次她都看见他不是伏在书桌前写着什么就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而每一次只要看见他在那里,只要他房间里的灯亮着,只要他的影子映在窗上,她就觉着一种慰藉,重新躺回到床上去睡得踏踏实实,好像他是她的守夜人似的,好像他是她的守护神似的。时间久了她偶尔会纳闷地问自己:他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他一整夜一整夜地不睡?……她并没有深究这些本与她无关的问题,依旧享受着偌大的黑夜,她的黑夜,他的黑夜,他们两个人的黑夜,被他守望着的幸福,好像一切已成为习惯。
———但是今夜,今夜是怎么了?当她不由自主地向楼下看去,发现整幢楼黑漆漆一片,他那扇窗子也黑漆漆一片的时候,她的心湖不由得掠过一丝依然轻浅然而却黑暗无比的涟漪。难道他睡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或者竟是她心里不愿意相信的;难道他搬离了那个房间?这更是不可能的,或者更是她心里不愿意相信的;难道他……?她百思而不得其解,她落寞难遣,怔怔地在那儿站了好久好久。后来她拉灭了卫生间里那盏一百瓦的大灯泡,它那强烈的白光刺得她的眼和心很难受。在黑漆漆的世界里,她掬一捧清水洗着惺忪的眼睛,心灵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苦恼着,不知道为什么。丈夫在卧室里喊她的名字,她轻声答应着却并不想挪动脚步。这黑夜,这属于她一个人的黑夜,这属于另一个人的黑夜,这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黑夜……她苦涩地笑了。“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她心里说,不知是说楼下房间里那个陌生的男子还是说她自己。她重新回到丈夫身边去,但直到黎明她再也没有阖上眼睛。
埋葬一个人
人死后留下一具尸体。现在他的尸体就直挺挺地躺在两米多深的土坑里。我们就要埋葬他。他新近才刮过的双颊和下巴干干净净,就像一片刚刚收割完毕的麦地。但我似乎感觉到他双颊和下巴皮肤底下的毛茬正在茁壮成长———正在茁壮成长之际戛然而止。因为生命,遍布他整个身体的生命突然离去。随着他生命的离去,那些毛茬赖以生长的元素随之消失,他身体上所有正在生长、意欲生长的东西随之停止生长,瞬间死去。这就是说作为一个生命体他整个儿全部死亡了。
但是我看到他仍然穿着生前经常穿的那身蓝呢子制服,这表明生前他是一名国家干部,这就是他生前的身份、形象。现在他是一具尸体,而任何一具尸体都与一件器物无异。我还注意到他现在所枕的枕头,橙黄色、坚硬、中间凹陷,类似一块石头,这是散布城乡的寿衣店出售的尸体专用枕头。就在这块枕头的后边,是他的一张照片,称为遗照,他生前所照的一张最受看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平头正脸、五官端正、目视前方、表情庄重、微露笑容。头颅两侧蓝呢子制服上的肩章闪着淡淡的银光。他的胸膛和下肢盖着他生前盖过的被褥和一件同样蓝呢子制服棉大衣(既已成为尸体,冷暖他已不知)。两侧散放着他生前经常使用的一些物品,其中有一支玉石烟嘴和一本《红楼梦》,上册、很破旧。这些就是他的“陪葬品”了———说到陪葬品,似乎还有他的亲友们或真或假的嚎啕大哭声。
我们把他埋葬了。土坑填平以后上面堆起一个大土包,这就是他的坟丘。两张大花圈插在土包上,花圈纸在风中稀里哗啦地响。首先是观众们纷纷散去,然后是埋人的人们纷纷散去,最后是亲友们纷纷散去———他们刚才那或真或假、异口同声的嚎啕大哭早已变成了稀稀拉拉的嘤嘤哭泣,现在则全体沉默平静———尸体已被埋葬,活人纷纷散去,此地空余一座新的坟丘。一天天过去了,一月月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他渐渐地、彻底地被遗忘,甚至他的亲友们。而他的尸体,他那与一件器物无异的尸体却在坟丘之中、在两米多深的土坑里不动声色地发生着变化———最终他成为一具骷髅。你能想象他的两只眼珠腐烂后掉进脑腔里的情景吗?你能想象他的两只眼睛最终成为两个黑咕隆咚的窟窿吗?还有他的满嘴牙齿……但是究竟什么时候他才能与土土壤融为一体?这是我们不知道的。
孤单的游戏
嘟嘟嘟…嗒嗒嗒…,他端着机枪向德国兵射击。他在向德国兵射击的时候是快乐的。他的快乐是整个生命的快乐,好像这不是战争而是一场游戏,好像这不是与死亡相伴生的战争而是一场游戏,就像童年时在家乡玩的打鬼子游戏一样。事实上他刚刚从童年进入青春期。你看他在偌大一个游戏场里多么像一只顽皮的猴子———那游戏场是一片开阔的沼泽地,其中有芦苇荡和树林。他时而藏匿在一棵大树后面伺机开火,时而在水洼里左右奔跑激情扫射。他叫喊,他的叫喊声里同样充满了生命的快乐。他那瘦弱的稚气未脱的身子多么灵巧———灵巧而又孤单。他以一挡十,他以一挡百。他就这样玩着他的生命游戏,他就这样玩着他的战争游戏。他的衣服全湿透了,他的脸上满是水滴,他的眼睛明亮而充满快乐的笑意,好像在这场游戏中最终的胜者是他而不是对面树林里那黑压压一群德国兵,他祖国的仇敌———他们正不紧不慢地向他一步步进逼。
然而这毕竟不是游戏,这是真实的战争。当他意识到机枪里的子弹已打光,当他再也无法看到他心爱的机枪枪管里喷射出愤怒的火苗,他的笑意缓缓收敛,他的苍白的双颊顿时变得通红。他开始高声叫喊战友们的名字,他开始意识到他的孤单并感到恐惧。他更加拼命地向前奔跑,双脚在水洼里踩踏出巨大的水花和水声———但与其说他是在奔跑不如说他是在奔逃。他的背部正对着那黑压压一群德国佬,他们不紧不慢地向他一步步紧逼,并不时地发出几声冷冷的射击……他顾不得回头。他跌倒在沼泽里。当他重新爬起身来他的恐惧明显在加剧;当他重新爬起身来他与德国佬的距离已越来越近。他的呼喊声里已掺进了哭泣。他终于中弹了。他的身体趴在水洼里。他再次挣扎着爬起身来向前奔逃,但他已没有力气,他只是拖着流血的身体在挪移。又一粒子弹击中了他,他再次仆倒在水洼里。他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一动不动,鲜血汩汩外溢浸透了他的衣服。他意识到他即将被活捉或马上就要死去。他明白这是战争而不是游戏———或者说是战争的游戏、游戏的战争。死神开始在空气中窃笑自语。但他还是本能地企图从水洼里爬起身来,嘴里依然不停地呼喊着战友们的名字,只是声音一声比一声微弱无力———也许他并不是想要战友们来救他,他只是渴望在他生命的最后战友们就在附近,他只是渴望在这场战争的游戏或游戏的战争中并非只有他自己———他不再企图爬起身来,只是痛苦地扑打着,嗫嚅着战友们的名字,咕哝着一些无意义的词语……
黑压压一群德国兵围住了他。他们已经停止了射击,他们好像在欣赏着他慢慢死去———这个孤单地与他们游戏了这么长时间的年轻人。他的恐惧感消失了,因为他即将死去。他下意识地扬起头来,旋转着无奈的目光,向不远处的一丛芦苇荡深深凝望———他的战友们就在那里隐藏,他声声呼喊过的战友们就在那里隐藏,而且目睹了他的快乐、恐惧、挣扎和濒临死亡。现在他就要成为德国佬的俘虏。是被俘还是死亡?当然是死亡。战友们向即将死去的他投出最后一枚手雷。随着一声巨响,他年轻的身体被炸得粉碎……
(201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