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石头
多年前,我在澳洲的荒原上挪动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只有我的拳头大小。它位于埃利斯岩附近,就是那块经常在电视屏幕里可以看到号称世界最大的岩石,通常在太阳的照耀下,它呈现为火红色。事实上它没有那么红,它本身是暗黄色的,隐约地藏着些粉红。太阳就像一个永恒的纹身者,每个白天都为它刺上燃烧般的花纹,它因此名扬世界。只有在黑暗里,它才显露真身,因此在白日将近的时候,我惊讶而害怕,我看着这块巨石脱衣似的一点点露出它的青涩本色,但是黑暗很快又裹住了它,巨大结实的黑暗,更为恐怖,它似乎藏着一只火红的眼睛。这巨石附近是荒原,灌木丛和碎石,袋鼠也偶尔露出头来望望。这土地上的石头我觉得个个好看,与云南的不同,因为大地的料不一样了。我犹豫了一天,在离去的时候带走了一个。我住的旅馆在距这个石头的原址大约 18公里的地方。但我最终没有把这个石头带回家,而是在次日的黎明,悄悄将它放回了荒野,我只是挪动了它,如释重负。就此,我写过一首诗:
卡塔出它的石头
我来到卡塔出它的一处山谷
这里是澳洲著名的旅游地
独立于国家的石头城堡
无数的卵石 散布在各处
赭红色的土著 像是谁下的蛋
有很小的鸟躲在里面 总有一天会孵出来
想象着那是一种什么鸟 一面玩弄着其中的
一个 直到峡谷里有落日的脚走过来
我得决定 是不是带走 它是那么可爱
滚到一边 我突然又看出 更像是
附近的红种居民 被太阳烤热的头像
放在书架上岂不是最好 这个石头距离我家
有六千多公里 全中国唯一的一个 我肯定
就悄悄地绕过风景区的警示牌 把它藏在背囊里
回到旅店 竟然难以入睡了 仿佛我带回来的
是一团野火 它的身体不适应这房间的洗发液气味
半夜从坚壳里走出来 抱着一团热在跳舞
翻来滚去 我在琢磨 怎样将它带过海关
只是一个石头 可是为什么要带走 为什么
不是其它 宝石 羊毛面霜 邮票 而是
石头 我说不清楚 由于它像澳洲的土人?
因为它可以孵出翅膀? 这是否会
使海关的某个麦当劳胖子 一时间
成为喜欢释义的侦探? 固执地寻找
其中的动机 把我和世界那不高明的部分
例如 一个过时的奴隶贩子 相联系?
我真喜欢这个石头 原始的造物 那么动人
这世界到处都是人造 我早已 麻木 不仁
可是我又恐惧着 这小小的盗窃是否会得罪
某个岩石之王 在卡塔出它的石头堆中
我一直感觉到他的威权 他不是风景区的管理者
他不收门票 沉默 隐身 但君临一切
有时 一个卷发的土著人闪着黑眼睛
朝我诡秘地一笑 就在丛林里面蹲下去了 另一次
我猛然看见一条疤痕斑驳的蜥蜴 从树根上爬下来
像老迈的国王走过他的地毯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澳洲 像鸵鸟那样 我怀着某个石头睡了一夜
它令我疑神疑鬼 天亮时 战战兢兢
我把它放回到旅馆外面的 荒原之上 那是
另一处荒原 把大地上的一个小东西
向西南方向 移动了18公里 就这样
我偷偷摸摸地涂改了世界 的秩序
但愿我的恶作剧 不会带来灾难
2002 3
2,做作
写作是从世界中出来。比如在远古时代,闪电掠过大地,雷声滚滚,聚落里的初民感到恐怖,战战兢兢,又说不出话,只是抱着脑袋发抖。这时候某人忽然站起来或者跳出来,总之脱离了集体的无言状态,对着天空胡言乱语、手舞足蹈,谁也不明白她或他说的是什么,总之,他或她的叫喊、比划、踊移转移了人们对天空的专注,害怕被移开了,他或她使人们镇静安顿下来,天晴了,星光再次闪烁。人们将这个转移(从外界转移到人自己)所导致的灾难的消除归功于某人。其实灾难并没有消除,只是人们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人心安定,心回到自己,不再牵挂无能为力的外力,因此重新获得存在的信心、力量、智慧。宗教就是这样,它其实是一种注意力的转移。日久,某人就成为部落巫师。巫师的功绩也在于,他使人们意识到,大地也是有灵的,会听话的,而使它听话的人就是巫师。大地被巫师确立了神的地位,巫师是能与它沟通的人。用汉字“它”来指除人之外的一切,真是用得好,万物有灵嘛,人只是能够沟通诸神的动物。而这种沟通使人获得了一种心灵上的庇护。庇护本来是有限的,一棵大树,一个岩洞,一根洪流上的断木。但是现在,庇护无所不在了,庇护之所被语言建筑在人自己心中。
某人的行为就是最原始的写作。他本来与大家一道蹲在地窝里战战兢兢,现在从人群中出来,世界因此成为对象,他的胡言乱语就是某种对世界的解释。也好比我们一起都在开会,忽然某人拿出照相机开始拍照,我们都成了他镜头后面的对象。本来人人在场,现在这么一拍,此人在场而彼人不在了,他不喜欢彼人,就在镜头后面划掉他,他暗恋某人,就调整角度美化她。他因此向世界解释了他认识的世界。他挪动了世界,他也可以说是一个小丑,世界不再是那个世界了,他引起导致自然秩序分崩离析,导致自我、自由、自省、自责、自审、自恋、自傲、自卑、自负、自爱、自高自大、自觉、自重、自以为是、自持…也可以说他挪动了世界,他自己跳出来,导致世界从他的方向去看世界,世界被挪动到另一方去观看自己。这种观多种多样,可以做成一面镜子,让世界自己观照;也可以凭空虚构,让世界去猜谜底或者对号入座或者削足适履。其实镜子里的观也是虚构的,镜子只是水塘或者玻璃,并不是世界本身,只是这种虚构,更有欺骗性。一旦从世界中出来,你就横空出世,像上帝一样,可以为所欲为了。限制只在于,你的为所欲为,还要回到世界之中,需得世界笑纳,或者迫使世界认可。
挪动了世界,作者就必须负责。世界不是可以随便摆弄的。在中国思想中,这种挪动必须“生生”。易经说:生生之谓易。如果你不负责,世界也会摆弄你。为所欲为只是云,它必须变化成水,回到大地。如果它鹤立鸡群,大地就不理皮它。有些鹤立鸡群者,将自己的为所欲为,虚构,通过暴力强加,但是不能生生,得逞于一时,最终还是要归顺于大地。
从世界中出来,就是成为一个作者。作者是一种宗教行为。中国讲的诗教,就有这种意思。
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兴就是赞美、肯定;观就是立场、角度;群,就是团结、共享、庇护;怨就是批判、反思,“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就是秩序。多识,就是命名、知、识。这就是宗教的功能。把它套到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都讲得通,各种教法说法不同,但是达到对世界的团结、庇护、赞美、建立立场或世界观、建立秩序、批判反思、认识世界都是一样的。“多识鸟兽虫鱼之名”。教堂不是也导致了后来的大学吗?
我可以把孔子这段话的顺序挪动一下:1、多识鸟兽虫鱼之名(为大地命名、知之、识之)2、兴(肯定大地或赞美大地,西方倾向于肯定,中国倾向于赞美)3、观(建立世界观、立场、看法)4 、群(团结、庇护)5、怨(反思、批判)、6、迩之事父,远之事君(秩序)。
从世界中出来,人其实是将自己置于一个上帝式的位置。作者就是那些比一般人更深刻地意识到“他是人子”的那种人。
上帝是一种伟大的做作。“神看见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了。”为什么光就是好的,暗就是不好的,要把它们挪动而分开呢?没有为什么,这就是横空出世。世界根据自己的大地经验选择了耶稣的胡言乱语。当然也有选择者们的强力推行,比如十字军东征。
佛佗将手掌心朝外,为信者挡住邪魔。这就是庇护、群,一个宗教行为。
作者也是一种宗教行为。兴观群怨迩远识,通过语言转移了世界的注意力,被作者转移的那种东西,也可以叫做心。文章为天地立心。心本来在黑暗里,文章照亮了心,是之谓文明。
写作就是自己跳出来说话。自我挪动,移位。世界本是无言的大合唱。但写作是独唱、独白、自言自语。做作一词现在有贬义,而其实写作就是做作,如果道法自然,那么人应该不说话。人本身就是人自己的作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因为天地自然而然,没有父母,在着,没有为什么,没有跳出来。不存在“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何处去”的问题。仁者,人也。仁就是第二个人,第一个人是刍狗。第二个人是仁,仁就是做作。作者是仁者中的仁者,第三个人,从仁中出来的人,他要把人说出来,道可道,非常道,这就是做作。禅宗声称不立文字,瞧它多么做作,又是诗又是画。
但是,从世界中出来,又要回到世界中。语言是从世界中出来的结果,写作是通过语言回到世界中。作者是语言的使者,他领导着语言也被语言领导。
写作也可以说作者在语词的虚拟中对存在的象征性挪动。作者必须在存在中挪动语词,否则那就是死亡的写作,无数的写作死去了,因为它们没有向存在报到。
古代中国最伟大的智慧就是,向存在报到,你只有“道法自然”。
大块如何假我以文章?写作不是从此岸到彼岸,从A到B,没有落点的无限运动。写作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的敞开,这种语言的挪动从世界中出来,还要回到世界之中。
挪动,就像这个汉字显示的那样,挪必须有一只手。谁的手,当然是作者之手。所以写作是主动的。但是,主动一词容易将写作看成一个仅仅是从世界中出来的终极行为。从世界中出来,也就是作者自己挪动了位置,他是谁,可以从“先天地生的混沌”中出来,他是一个上帝,他出来了。万物要从世界中出来,唯一道路,只有语言。语言就是自由,就是解放。
囚这个字,就是一张巨大的口关着人。这个口是黑暗蒙昧的,天地一口,就是天地无口,老虎豹子乌鸦鱼老鼠凤凰的口都是一张。只有声音,没有意义,天地无德。所以人对付人的绝招就是封口,让他闭嘴,回到天地一口的大黑暗中,回到野兽,回到声音。
只有通过语言,人才获得自由,这个自由就是语言的自由。语言的自由就是命名,命名就是通过语言照亮黑暗,文明。但是,如果只是从世界中出来,无限升华,语言就无法再照亮世界,文明不是孤立于世界的文明,文明要为世界立心。写作是从世界中出来,世界在下面,出来是一种主动,但是写作还要回去,回到世界中。光明要在大地上才能彰显,一阴一阳谓之道。文明照亮的是什么,不是照亮天空,而是明心,心在暗中,所以要明。世界是心的在场。没有心,也就没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