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前面的一条巷子里有座小庙,叫崔王庙,是纪念唐朝一位府君的。大家也搞不清他有何政迹,与临海地方有何关系,就入庙礼拜了起来。但后来此处却改为小学校舍了。因为这庙破败时,曾由何姓乡绅出资重修,所以小学校长也就由何家人出任。崔王庙小学规模很小,资金短缺,办得并不起色,在临海教育界排不上号。但是,它的校长何公望先生却很有些名气。只是,他不是以办学闻名,而是以技艺著称。
何公望是个音乐全才。那时临海城尚无钢琴、小提琴之类高级洋乐器,学校里音乐课用的是风琴,民间玩的主要是丝竹与鼓吹,这些,何公望都拿得起来。我所住的宋家台门人口众多,每当夏夜,邻居们常聚集起来,你一把胡琴,他一管笛子,还有京胡、箫、碰钟、木鱼等,就演奏起江南丝竹来了:《光明行》、《梅花三弄》、《春江花月夜》等等。我们在旁边听得很入迷,但何公望先生一来,即能指出哪些地方离谱走调了,还能拿起乐器来演示一番,大家对他都很佩服。
何公望为什么会到宋家台门里来呢?因为宋仁礼先生是北山小学校长,在临海的小学教育界很有名气,所以何公望常到他家来,请教之外兼联络感情。宋仁礼是个玩家,既玩脚踏车、照相机之类的时髦东西,也玩麻将、风筝这些古老玩意儿。有一次,我看见何公望就在宋家为仁礼先生做风筝。我们小孩子放的通常是瓦片风筝,讲究一点的,则放蝴蝶风筝,其实都是一种平面的东西,只是形状不同而已。但何公望为宋家做的,却是蜈蚣风筝,一节一节地连起来,是立体的,还要着上各种色彩,很是好看。这东西不但做起来难度很大,而且放起来也不易掌握。但何公望既能做,也能放,我们小孩子一直围着他转。他的确是多才多艺。如果让他做音乐教师或美术、手工教师,肯定是临海城里第一流的。
但不知何故,1949年以后,他既做不成校长,也没有人请他做音乐或美术教师,而是失业了。当然,比起宋仁礼来,他的境遇还算是好的。宋仁礼是关进去审查,出来后,既失去了工作,也没有了家产,很是潦倒。何公望则有技艺在身,自有生存之道。他将自己家里临街这面墙开出一扇大窗,开起一爿小小的乐器店,店堂里挂满了胡琴、京胡、箫、笛之类,自己则在窗下一边做乐器,一边照顾店面,一举两得。
我路过店门口时,常隔着窗户看他做乐器。那时我已上中学,不再是围着他看做风筝的小孩子了,但他还认得我,与我搭讪。他说:这些做乐器的木料、竹材,都是自己到市场上挑选的,进价很便宜,主要靠手艺,比如做笛或箫,一要竹头选得好,二要打洞的位置定得准,洞打得偏差一点点,音调就不准了,这是最难掌握的。我有薄技在身,所以这碗饭还能吃得下去。
何公望就在店堂里吃饭,我看他的确吃得不错。后来公私合营,他也并不恐慌。因为他这家乐器店本来就没有多少资本,主要靠的是技艺。合营后做职工,收入当然会少一些,但生活总还过得下去。
在我所熟悉的人中,同样从学校走向市井的,还有孙一影先生。他既是我母亲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教过我初一语文。态度温文儒雅,讲话慢条斯理,古文教得很好,现代文则讲得一般。但解放后不久,就看不见他了,不知何去。后来我母亲病了,叫父亲去请他到家里来看病,我这才知道,解放后他自动离开回浦中学,到方一仁国药店去做坐堂医生。
方一仁是临海城最大的中药店,一向聘有名医坐堂,一则方便病家诊病,二则也为本店的生意着想,因为经坐堂医生看过病开了方,病家总不会再跑到别的药店去买药吧。那时候,方一仁的生意很好,坐堂医生的工薪也相对较高。
不过孙一影先生转行的本意,并不在于工资的高低。因为他不算名医,做坐堂医生的工资,不会比中学教师高到哪里去。那么,他为什么要放弃在临海城里很有地位的回浦中学教师,而去做默默无闻的坐堂医生呢?他对我母亲说了一句很实在话。他说:“解放后,我知道教书这碗饭,不是我吃的,还是早点离开为好。”当时我就在旁边,听了甚为不解。你教书不是教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说这碗饭吃不下去呢?后来经历得多了,知道的事情也多了,才认识到孙先生识时务,知进退,的确是位高人。
原来孙先生早年做过国民党县党部的官,后来看到政界污浊,就退出来做教师;共产党当政之后,他知道教育部门一定会掌控得很紧,他这种经历的人肯定会有些麻烦,还不如早日离开为好。虽然政治运动波及各界,但药店里的医师,总比学校里的教员要好得多。
古人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林。我不知道何公望、孙一影两位先生算不算得上是“中隐”?当然,他们不是那种想走终南捷径而挂“隐士”招牌之人,而是能够审时度势,从风急浪高之处退出来,凭着随身的技艺,在市井之中谋求生存而已。
如果说,何公望、孙一影两位先生,是以避世之道,自觉或半自觉地走向市井,那么,还有一些人则是在文化教育界有所作为而受到打击之后,被动地转入市井。
许绍棻先生在1948年毕业于于浙江大学中文系,因为文笔很好,本有一家报社聘他去做编辑,但回浦中学董事长陆翰文先生要他回到母校来教书,他抱着服务乡梓的目的,回到临海来了。他曾经教过我好几个学期的语文课,所以比较熟悉。绍棻先生性格梗直,说话坦率,敢于褒贬人物,很受学生欢迎。49年以后,有些老师凡事揣摩领导意图,对学生的态度,也要看团支部(那时中学里还没有党支部)的眼色行事,颇有阿世之嫌。但绍棻先生却不是这样,他自有衡量是非、品评人物的标准。当时我因不太驯服,做事常常自作主张,所以很受班级领导人的歧视,被当作落后分子加以打击。但绍棻先生却说:“吴中杰这个人,头颈硬峥峥,不肯人云亦云,总要发表自己的独立见解,说不定将来会有出息的。”虽然我至今垂老而并无出息,但对许先生的鼓励却还是很感激的。不过,这也可见许先生的思想观点多么不合时宜,与主流意识多么格格不入了。在反右运动中,他因为对当时的教育体制和育人方针提了些意见,被打成了右派。当然,这与他的社会背景也有些关系。他家是地主,他的堂兄是国民党时代浙江省教育厅长许绍棣,在以阶级关系决定一切的年代里,难免要有所牵连。再加上他“认罪”的态度不好,也就是他所说的“头颈硬峥峥”,所以处分得很重。有些右派“认罪”态度好的,可以降薪留用,改做图书资料工作,而绍棻先生却因为头颈太硬的缘故,被送到劳改队去强迫劳动,做最繁重的扛石工。一向受人尊敬的教师,突然变成了劳改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要去做最重的体力劳动,落差之大,使人难以适应。但是他具有顽强的意志,硬是挺过来了。
劳改结束之后,也没有让他回校,而是发配回老家张家渡去做农民。张家渡是个山乡小镇,生活条件虽还不错,但要一个文弱书生靠生产队的劳动工分来养家糊口,却十分为难。好在绍棻先生往日在研读中国古代文史书籍时,曾旁及歧黄,略通医道,故在田头劳动之余,还能为乡人看病。绍棻先生说,那时他想起了一句古训:“不为良相,即为良医”。“良相”他本来就不想做,现在注入另册,更不可能做,但“良医”倒还可以勉力而行。农村本来就缺医少药,当时虽有赤脚医生,但因文化水平太低,所以医疗水平也就不高。因为医学总是建立在相应有文化背景之上的,比如中医,就有着儒、道、释三家文化理论的支撑,不是靠背诵几首汤头歌诀所能掌握的。绍棻先生熟读经史,学起中医来也就容易进入堂奥,医好几个病人之后,名声就慢慢传播开来了,成为当地的名医。张家渡虽为一个小镇,但商业较为发达,每旬有好几次市集,附近村庄和山区的农民常来赶集,于是,前来求医者也就很多。那时农村正在公社化高潮之中,农民手头现钱也很紧缺,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手中还有些农副产品,就常常送些蕃莳、芋头等物来酬谢,这对于工分不足的人家,也是不无小补。绍棻先生后来对我说,他那时就靠这些杂粮,度过饥荒。
1978年,右派问题改正,绍棻先生重返回浦中学任教,1980年调入台州教师进修学院,担任中文科中文教研组组长。他担任教研组长后做的第一件好事,就是将沦落街头的右派分子朱东杲调入进修学院做教师。
东杲年纪比我略大几岁,中学时因为不同校,没有来往。但他就住在我家前面的巷子里,他家的后窗对着我家前窗,所以彼此也还认识。1953年我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因为报到得早,许多高班同学常到宿舍里来指点、关照,来得最多的,就是东杲。他当时是新闻系二年级生,因为那时新闻系的很多课程是与中文系一起上的,所以两系同学间关系很密切。东杲当时已经是个活跃分子,课余常给报刊写稿,还给一家越剧团编剧本,稿费不少,生活过得很滋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进《文艺报》工作。《文艺报》是中国文联和作协的机关报,掌握全国文艺界的动向,当时是令人羡慕的工作单位。但正因为其重要,所以也就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不断受到冲击。还在1957年之前,先后两任主编丁玲和冯雪峰都被整了下去。到了1957年反右运动,连一批青年骨干,如唐因、唐达成、侯敏泽等,也都全军覆没,朱东杲与他们关系较近,或者说,与他们是一伙的,自然也逃不脱划右的命运。这些年轻的右派,大都被下放到艰苦地区去劳动改造,只领取一定的生活费,这时,东杲的台州人硬脾气发作了,他觉得既然要劳动改造,我就不要你这几块钱的生活费,不如离职回家去吧。
但当时全国的政策是一致的,尽管你当年是本地的才俊,受到各方面的重视,但如今落魄归来,也就没有你的位置了。他只好走进市井,在大街头拉板车。好在那时他还年轻力壮,又是单身一人,拉板车也能生活得下去。别人常看见他在小饭店里吃麦饼,日子过得还可以。但这一拉,就拉了20年。其中酸甜苦辣,非外人所能知。我后来曾见过他几面,他笑嘻嘻地不谈过往,我也就不便追问。
绍棻先生原先与他并不很熟,只是觉得人才可惜,所以在自己恢复教职之后,就乘教育学院扩展之机,提出把东杲调入,使他晚年有个归宿,也可壮大学院的师资力量。东杲有复旦大学的毕业文凭,又有《文艺报》的工作资历,而且正值落实政策的时机,此事很快就办成了。凭他原来的业务根底,做一个称职的教师是不成问题的,但经历了多年的磨难之后,虽然较前沉稳,却失去了当年的英俊之气,这对于创造性的工作,是极其不利的。
鲁迅说:“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并慨叹道:“但中国现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锢蔽呢?”我真弄不懂,为什么要把有一点英俊之气,有一点独立精神的人都打下去,非弄得大家都萎靡锢蔽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