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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哈金

发布: 2015-8-27 20:01 | 作者: 陈瑞琳



        在我书架的最上面,放着哈金寄来的《南京安魂曲》,只看了第一页,从此灵魂不得安宁。   
        最近看到来自波士顿大学的消息:著名华裔作家哈金2014年获选美国艺术与文学学院终身院士!58岁的哈金与其他八位杰出的作家、艺术家一起,成为固定席位二百五十人的艺文学院新成员。 
        喜欢看见哈金,是喜欢看见他那朴素的衣装和朴素的表情。他的说话也是极朴素的,朴素得都有些羞怯。文字就更是朴素,朴素到无法加减。但“朴素”到了极致就是一种强悍,一种内心的“疯狂”。他的写作,似乎与快乐无关,犹如僧侣般的苦旅。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哈金一路跋涉的力量,是来自沉重的“伟大的作品”。哈金很少评论,开口却一语中的:“当代中国文学缺乏的不是技巧,而是挑战的精神!”
        
        一,“悲剧”是生命的基调
        
        这三十年,赴美国的留学人多半看重物质的梦想,但哈金绝对是例外,他真正想要的是内心深处精神自由的图腾。这个“图腾”也决定了他不容易露出那种幸福满足的表情,更注定了他永远不可能摆脱的心灵之苦。他曾说过这样的话:“在美国谋生并不难,但是如何让生命活得有价值就很难了。”记得那年哈金来休士顿演讲,他特别說到:“‘悲剧意识’其实就是生命的基调,我的老师曾经问大家有没有生命中快乐的记忆,很多人回答沒有,老师说那是因为你是人。”他接着还说:“海明威认为‘生命就是一个悲剧’。所以我从來不鼓励自己的学生作职业作家,因为太苦。我的写作其实是我人生的失败,我干不了别的,退回到纸上消耗我的生命。”他的“朴素”到底的“个性”真是走到了极致。
        哈金的悲剧意识,很大程度上是来自苏俄的现实主义大师,他特别感动于苏俄作品中的生命悲剧感以及悲悯和同情。受其影响,哈金的作品也多描述人的困境和悲剧,尤其是对小人物的命运观照。所以,他的作品中从没有堆砌的辞藻,他是以人物的性格命运来震撼人心。美国笔会评审团这样评论他:“在疏离的后现代时期,仍然坚持写实派路线的伟大作家之一”。
        所谓悲剧意识,并不是颓唐,而恰是一种力量。为此,哈金有这样的诗:
        你必须去那里,
        悄悄的出发。
        把你仍然珍惜的东西留在身后。
        以我的理解,他要去的“那里”就是他的作品,“悄悄的”,正是他低调匍匐前行的姿态。他需要“留在身后”的那些“珍惜的东西”实在太多,其中有故土,有亲人,有他成长的情感,还有一样,我想就是他“仍然珍惜”的汉字。后来在很多场合,哈金都说过,自己不能用母语写作,无论如何都是他个人的悲剧。
        很多人问哈金为什么要用英文写作,哈金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一直沒有这种机会,用英文写作,我才能生存。” 很少有人会想到,用英文写作的人其实比用中文写作的人更加孤独,因为“汉字”还有一种“回家”般的熟悉,一种来自母体的温暖,但是“英文”则完全没有。但是哈金说:“孤独是人应当的存在方式。”他庆幸自己有两个家,“第一个是太太和孩子,第二个是在纸上”,他说:“我尽量生活在这两个家中。在纸上我可以找到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声音”。(1)
        
        二,难以定位的作家
        
        关于哈金,因为他一直用英语写作,所以人们大多认定他是华裔的英语作家。在我看来,却觉得他依然是海外的中国作家。他的作品,写的都是中国人所经历的故事,多离不开他自己成长的背景。所以哈金也称自己为新移民作家,或者说是主动选择了“离散”意义的新移民作家。哈金的新书《在他乡写作》中有这样的话:“由于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再也无法回家,我们必须寻找自己的伊萨卡,并设法找到通往那里的道路。但是,我们也应该记住,无论我们向何处行进,都不可能完全摆脱我们的过去。”
        除了对哈金创作身份的难以确定,最具争议的还是评论界对哈金作品的评价,正可谓是毁誉参半。有学者认为哈金是贩卖中国的元素取悦西方文坛,另外一些学者则称之为是中国的纳博科夫或者康拉德。其实,前者是一叶障目,后者则是激情过誉。哈金的作品绝非完美,但他的文学意义却是历史性地实现了中西方的跨界融合,他的创作态度由于更多地接受了西方知识分子有关生命哲学的基本立场,所以才具有着某种精神裂变的突破性意义。
        哈金的确很“神”,他的故事颇有些传奇。本名金雪飞的他,1956年出生在辽宁,父亲是军人,哈金在14岁时参军入伍,197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英语系,1985年于山东大学取得美国文学硕士学位,次年赴美攻读博士学位。据说是因为美国人很难发出“雪飞”这个音节,又因为他喜欢哈尔滨,于是取笔名哈金。但很少有人知道,哈金在考上大学前,竟然只读过四年的小学。这位在三十五岁以后才靠英语写作来安身立命的中国人,在美国文坛上竟然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说到哈金的获奖,他是目前唯一一个两次获得“国际笔会-福克纳”文学奖的华人,也是“美国国家图书奖”历史上唯一一个华裔获奖者。他在2004年出版的《战争垃圾》(War Trash) 不仅是畅销书,还入围了“普利策文学奖”的最后名单。这些年,哈金几乎是拿遍了美国大大小小的文学奖项,被媒体誉为是“美国历史上公认最杰出的华裔作家”。1996年,他获得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奖,1997年获海明威基金会笔会奖,1999年获古根海姆研究基金,1999年获美国国家图书奖,2000年获笔会福克纳奖,2000年–2002年获亚洲研究基金,2002年获汤森德小说奖(Townsend Prize for Fiction),2005年获美国笔会福克纳奖,2006年获美国艺术与科学研究院会员称号。此外,《等待》和《战争垃圾》分别入围2000年和2005年普利策奖小说类决赛名单,並入选《纽约时报》十大好书。但令人遗憾的是,哈金的中文翻译作品目前多是在台湾地区出版,在中国大陆出版的却只有《等待》、《南京安魂曲》和最新的《落地》。也许,哈金还要等待,读者也要再等待。不过,哈金在接受采访时却意味深长地说:“你期待的事情不会发生,所以我从不期待什么。” (2)
        
        三,哈金作品的“道德难题”
        
        都说哈金是个“疯狂之人”,他在美国博士毕业后,竟然想要靠英文写作来求得生存,正可谓是“疯狂之举”。因为“英语”绝非“移民”之所长,当年在美国的留学生,大多数为了找到好工作都改行学了其它专业,但是哈金则是选择了波士顿大学的写作班。写作班没毕业,哈金就被爱莫里大学聘用教诗歌,校方将根据发表的东西来决定是否继续雇用。在聘用的前三年,哈金竟然没有一本书出来,且遭频频退稿。直到1996年,他的短篇小说集《辞海》终得出版,第二年,哈金就获得了美国笔会的海明威奖,1999年再获得国家图书奖。由此,哈金完成了从一个中国学生到享誉英语世界著名作家的华丽转身。
        回望哈金的创作,如果简单对比一下莫言,他真是不算多产。仅有的三部诗集分别是《沉默的间歇》(Between Silences)、《面对阴影》(Facing Shadows)、《残骸》(Wreckage)。短篇小说集则有《词海》(Ocean of Words),《在红旗下》(Under the Red Flag)(台湾繁体译本为《光天化日》)、《新郎》(The Bridegroom)、《落地》(A Good Fall)这四部,写得多少有些慢。
        哈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池塘里》(In the Pond ),发表于1998年,写的是一个业余画家和书法家精神无奈的艰难生活。第二部长篇小说《等待》(Waiting),1999年出版,讲述的是一位普通军医近二十年间“两地分居”的感情故事。2002年出版《疯狂》(The Crazed),写一位教授面对历史大事件的迷惑与伤感记忆。2004年,他推出巨作《战争垃圾》(台湾繁体汉字译本《战废品》),是企图用回忆录的形式描述鲜为人知的赴朝志愿军战俘的悲惨命运。2007年他出版《自由生活》(A Free Life),呈现的是新移民在海外所经历的失去与得到。2011年出版的《南京安魂曲》(Nanjing Requiem),是以南京大屠杀为背景,展现人性的“大恶”与“大善”,被誉为“以文学之质、小说之文、安魂之意,诉诸正道人心”。由此可见,哈金的作品虽然不多,但其主题都是严峻且厚重,他想要说什么,却又无法言说,他关心的是人类的各种生存难题,是生命的各种矛盾形态,是人性的复杂表象,他显然在努力从自己的中国经验升华到人类普遍经验的高度。
        关于哈金作品的评价,美国华裔老作家谭恩美说得很到位:“我为哈金的作品著迷,他总是呈现出历史环境中的道德难题,呈现出人性的磨损边缘,呈现出不屈不挠,也呈现出不抱希望的生存方式。他是我们最有天份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真正意义的文学,就是表达“人”的难题,如果把生活说得很清楚的文字,离文学就远了。就如同李安的电影,每次看完屏幕,电影的内涵才真正开始,而且总有一些他不肯说出来的东西在诱惑我们的心。哈金的作品也是有着同样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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