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都喜欢跳舞。记得小时候过年过节,家里有很多客人来时,就会把床拆了跳舞。这是我对跳交谊舞的最早的记忆。
我家是一幢三层楼的弄堂房子。楼下是客厅,二楼的房间父母住,三楼是祖父祖母。父母的房间仍然是新婚时装修的样子。地板漆着枣红的光漆,年代久了, 色泽虽在,却已不复光鲜,只有床下那些不大有人行走的地方,还依然如新。墙壁是藕色的底,上面有咖啡色的小花,虽然有些地方有了裂纹或有小块的漆剥落,仍 然雅致温馨。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逢年过节,几家亲戚总会轮流请客。要是我们家请的话,饭后的余兴节目往往就是跳舞。父母的房间里,大衣橱、五斗橱这类大的家具都 靠墙放,只有一个大床在中间,床是可以拆卸的。那时楼下是客厅,吃饭待客都在下面,二楼就可以开辟为舞场了。客人来了以后,大家一起动手把床拆掉,小的家 具全都靠墙,在地板上洒一些滑石粉,就成了一个舞池。
父亲有好几大盒音乐唱片,最多的是Big Band爵士乐,那都是非常理想的跳舞音乐。家里的电唱机和收音机都是父亲的最爱。收音机很大,占了大写字台四分之一的面积。父亲喜欢的就是它的大喇叭, 放音乐的时候倍思特别足,尤其是交谊舞音乐,“嘭嚓嘭嚓”“嘭嚓嚓”的节奏非常清楚。父亲常说,跳舞就要用跳舞的音乐。比如跳华尔兹,要是用交响乐的话, 倍斯不清楚,跳起来就没了味道。跳舞那天,父亲先会选出一叠他喜欢的唱片,伦巴、狐步、华尔兹、探戈、吉特巴,等等。跳舞时,他又要跳,又要换唱片,忙得不亦乐乎。一张唱片有好多首曲子,有时选出一张唱片,就是为了里面的一首曲子。好多舞曲因为听得多了,好多年以后在网上听到时,立刻勾起当年的记忆。记得 几首他特别喜欢的南美音乐,像Besame Mucho,La paroma,La Paloma,花生米,西波涅,等等。
两位阿姨那时还都没结婚,都喜欢跳舞。叔叔也经常会邀请他的几位朋友来。记得有一位很高很帅的,大家叫他小苏。很健谈。妻子娇小活泼。他有时会把我抱起来,拉着我的手,跟着音乐一摇一晃地跳。后来他们生了个女儿,有点像洋娃娃,非常可爱,也带着一起来玩。文革的时候,据说因为收听敌台被打成了反革 命,进了监狱,弄得家破人亡。
看得出父亲和母亲是跳得最好的一对。他们刚结婚的时候,舞厅还开放。听妈妈说,我大概一岁多刚会走的时候,他们带着我去舞厅玩。他们下舞池跳舞,我就乖乖地坐在那儿看。但有时我也会捣乱,跑到舞池里去,抱住妈妈的腿不放,弄得他们一筹莫展,只好哈哈一笑把我抱回去坐着。
后来外面的舞厅关闭了,只能在家里跳。再后来,在家里也只能悄悄地跳,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音响开到最低。我们虽然住的是整幢楼,但墙很单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文革的时候,据说就有邻居去揭发,说我们经常在家里放黄色音乐,如此这般。
文革开始以后,外面风声渐紧,舞自然也不能跳了。父亲把许多唱片砸了扔了。有些没砸的,抄家时都作为黄色音乐被砸碎或拿走了。
文革那些年,过年的时候,几家亲戚还会轮流请客做东。那时买什么都要凭票,过年的时候才会有些额外的鸡鸭鱼肉供应。请客就是大家一起分享这些平时难 得吃到的东西,是难得的快乐。只不过,那时每家都有孩子上山下乡,过年时不是每个人都能回来。小时候一起玩的一群表兄弟姐妹,总有几个缺席的。我也有好几 年没回去过年。人逢佳节倍思亲,亲人团聚的时候,想着那些缺席的,未免就有些怅然。
那几年,别说跳舞,除了八个样板戏,别的什么娱乐都没有了。
七十年代末,我和弟弟都进了大学。那时跳舞又渐渐时兴起来。爸爸便开始教我们跳。我家四个人,只要把吃饭的桌子往床边移一下,就可以腾出一块地方,虽然不大,却也可差强人意地舞起来。后来弟弟的几位同学知道了父亲会跳舞,周末有空也常来学。
人多了,就又得拆床。文革后楼下的客厅被房管局收走了,搬进来一户六口之家。二楼就不仅是父母卧室,也成了我们吃饭待客的地方。多了张吃饭的桌子, 哪怕把床拆了,地方还是比过去小了很多。久违了的交谊舞的音乐又响了起来,但跳舞的却多非当日之人了。过去常来跳的,都是比我长了一辈的朋友。其中有的被迁去了外地,有的已经不在人世。父亲想起从前跳舞的情景,乐犹在耳,物是人非,不免感慨万分。
有一年春节,两位阿姨分别从香港和南京来上海。她们兴致很高,说要来跳舞,叔叔因此也把他的两位老朋友请来。当年一起跳舞的几位朋友,文革以后重新相聚,高兴之余,自不免一番今昔之叹。父亲说,当年砸唱片的时候,想着此生再听不到这些音乐了,心下真是难言的痛楚。
父亲的几盒唱片都没了。虽有几张漏网之鱼,却远远不敷跳舞之用。那时已有了收录机,电台里也开始播放一些外国音乐。《每周广播》一来,父亲就先看外国音乐节目会播放什么,觉得好的就用红笔圈出来,到时候一定会守在收音机旁收听。听了觉得好的,重播的时候就一首一首录下来。弟弟的同学也帮他录了一些交谊舞音乐的磁带。跳舞的时候,就改成用收录机放磁带了。磁带比唱片方便,父亲再也不用每跳一个舞就忙着换唱片了。
听妈妈说,四十年代爸爸读大学的时候去外面教舞的地方学过,所以他的舞步比较正宗,规矩也特别多。比如,跳舞的时候,脚应该是滑动,不能像走路一样 提起来,只有跳伦巴、吉特巴、快四步时除外。上身尤其是肩膀不能摇。男的要跳得稳重,对舞伴要信号分明。女的要身轻,不能吊在男人身上,让人觉得搬也搬不动,但又要听从男的信号,脚步灵活,不能自说自话,让男的反而来就你。
母亲虽然那时已有一点中年发胖,但跳起舞来仍非常轻盈。看他们两个跳华尔兹,小小的场地,也能跳得满场飞舞旋转,而且绝不会和别人相撞。最喜欢的还是看他们跳探戈。后来父亲教会我以后,跳探戈总是让我和他搭档。因为母亲抱怨他转身的时候太快,她跟不上。
后来大学里也开始跳舞了。我是班上最早会跳的两个女生之一。另一位女生舞蹈跳得很好,跳交谊舞的时候也有点像跳舞蹈,不大听男伴的。不过,那时男同 学里面也只有两个人会跳,而且也都不是很会带女伴的。记得我们班第一次开舞会,男同学都非常腼腆地站在墙边,因为都不会。我和那位女生就一个一个地去请他们跳。我们班是系里第一个跳舞的,开风气之先。舞会那天,别班的人都闻声来看,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我们只能把门关上,从里面反锁了,把门上的小窗也糊上, 免得受干扰。据说男同学们为了参加舞会,在宿舍里狂练,没有舞伴,就抱着板凳、枕头跳,但到了舞会上还是不敢来请女同学。
我来美国以后,父母也来住了好久。他们对美国的观念,还是停留在四五十年代的时候。来了以后发现美国人并不怎么跳交谊舞,只有一些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人在跳。电视上的交谊舞赛,是他们最喜欢的节目之一。我也尽量带他们去参加地方上的夏季音乐会、意大利节日等。那些节日常有爵士乐队来演奏。每当奏起跳 舞音乐,一些年纪大的人会上前去跳,父亲也会跃跃欲试。有一次在DC的一个Mall里玩,正好赶上乐队演奏big band的 音乐。不少衣著很正式的老手在那儿跳。父亲也拉着母亲上去跳了一个吉特巴。两人都穿着日常衣著,母亲也没穿裙子。他们不像一些年轻舞伴那样花样百出,却跳得轻松优雅,博得一片掌声。后来跳探戈的时候,父亲拉我上去跳。虽然我们好久没搭档跳舞了,而且我们的动作是比较老式的,没有激烈转身甩头之类的动作,但 老式的动作比较优雅,有气派。我们跳完下来的时候,旁边的人也给我们鼓掌。
后来国内又有了舞厅,百乐门也恢复了营业。那年回国,阿姨也从香港回来。我们特地带着父母一起去百乐门跳舞。父母过去在百乐门跳过舞,差不多半个世 纪以后,又来到那里,自然是百感交集。那时父亲已经八十多了,走路时腿脚已经有点不得力。人也缩矮了,和我站在一起,比我还矮了半个头。但他一下舞池,架 子还在,舞步还是很正宗,一看就是有底子的。母亲也老了,多了好多白发。因为关节炎,腿也有点变形。但她跳起舞来,仍然身子很轻巧。跳华尔兹的时候,仍然可以旋转半个舞池。
百乐门有陪跳的男舞伴,我和阿姨选了一个。他和我跳的时候问我,那位老先生是你爸爸吗?我说是。他说,他一看就是老手,跳得好。我只点头微笑不语。那位男舞伴应该是受过训练的。但和父亲比起来,我觉得他的信号有时不那么清楚有力。当然也可能他比较拘谨吧。
那次,大概是父母最后一次在舞场跳舞。年纪大了以后,没有人陪着时他们就很少出门了。据说现在百乐门还开着,但已有好多年没去,也不知怎么样了。
父母老了,再也不会去跳舞。时代也不同了,现在人们可以在街头、在公园、甚至在广场上跳交谊舞了。而现在跳舞的人和意趣,和父母亲他们那个时代相比,也是相去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