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穷石头黑
河水向西流
富贵无三代
香火已到头
进得学堂
难成文章
褡裢一个
草鞋一双
他虽有本事,有知识,却不是一个地道的知识分子,不像陶渊明苏轼一样,门前五柳,就是五柳先生,房盖东坡,便号东坡居士,并不是因为他住江湾,就自称江湾先生。村人在他不当面时都称他“江湾先生”,他当面时,只是少了江湾二字。江湾也绝不是什么上古复姓,仅仅是宇宙之一毫末微尘的小小地名而已,在茫茫宇宙里,江湾微乎其微不算什么,可在这小山村,江湾先生却是万万少不得的,乡上可以没有乡长,但村里绝少不了他这个本事能人。村里所有事,大到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盖房做寿,抗洪抢险,小到看屋庄,采坟地,生娃起名,他都一手经管。由于他如此巨大的作用,村人不好直呼他的名讳,在村里他又是单家独姓,他便得了这个名讳,江湾先生。他姓江,排行是来,名为单字生,江来生。他虽在省城念过书,很有文化,乡里的校长、乡长怕也不及他知识渊博奇特、见识多广、达练世事。他虽有本事,有知识,却不是知识分子,他是一个地道的农民,甚至是一个很可怜的农民。
落日照在院墙瓦缝间生出的秋草上,一只雀鸟在墙瓦上徘徊张望了许久,才终于颤颤惊惊地下到院里的空庭里。
江来生坐在自家房阶上的椅子上,脚上穿着草鞋,脚指甲盖周围都镶着黄土末,脚背上皮肤的细褶里,甚至汗毛上也同样沾着黄土细末。他翘着腿,左手压在腿面上,右手小臂枕在左手背上,右手指间夹着纸烟,烟灰已经烧了很长一截,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倏忽一阵顺河的秋风吹过,烟灰被吹落在他半卷的裤管上,也落在他赤裸的脚背上,又被吹落在地上,散远开去。来生又吸了一口,目光不禁落到了对门墚上,那墚便是青龙墚,像一条青龙从河中跃起,做顺山升天之状,不过到了这深秋,墚上草枯叶落,是一片萧杀景象,那墚上龙头部位生着一株铁匠树,到了这时节,却分外醒目。那树有三抱粗,黑而粗壮的树干,枝桠虬劲,树叶婆娑。这树也就是这个村子的“风水树”了。
江来生小的时候,他家里还是村里的地主,他家上院有一口古井,一块整石雕的六棱形井台,有他齐腰高。小时候爷爷常跟他说,青龙墚上的铁匠树就影在这井里。可他不太相信,那铁匠树明明在对门墚上,离他家很远,怎么会影在井里呢?可爷爷拉他去看,果真,井里水很清,不知深浅,底黑黑的,井里却分明影着一个树影,就像青龙墚上的铁匠树。
“爷,这真个是青龙墚上的铁匠树啊?”他问。
“哦,这是月宫里的桂花树,是我们家的摇钱树。”爷爷笑着对他说。
爷孙俩把头探进去看,如镜的水面上印着一张活泼的小脸,一双亮亮的大眼睛,还有一张苍老褶皱的老面,下颌蓄着白白胡子,那树影分明在两人脑后。
爷爷往井里吹了口气,顿时生出圈圈涟漪,两张脸也开始摇晃,树影也跟着动荡,似乎叶子在一片片往下落。
“看见没?这井灵得很,稍一动静,树就会摇,掉的都是钱!我们家每日四桶水,回回打上来的都是满桶钱。”爷爷笑着说。
可小时候娘却不让他靠近,怕他危险。他一直很好奇井水在月亮下是个什么景象。月夜里,他睡不着觉,看见窗外的月光投到他的床上,他便偷偷摸到窗子底,推开窗扇,往外看,山是墨黑,天是青黑,月亮却是干干净净的白,围着月亮是一圈青灰,那月亮圆圆的,他望着出神,似乎真有一棵树在月亮上,他真想出去看看井,看那井里的树是否真如月亮上的树;他也好奇月亮在井里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可后来,他就出外读书了,再后来就解放了。
爷爷、父亲都被划为四类分子,爷爷投井死了。破四旧的时候又说那口井是迷信,井被填了,井台也被捣碎了。他回来时,原来家里的三进院落也只剩上院的这几间了,原来水井处已经是眼前这一块空地了。中院、下院被推平整成了农田,只剩下这上院,当年堂皇的上屋也已经破旧不堪了。湾上成排粗壮的桑树被砍光了,再没有桑果了,再没有人搭梯上树砍桑枝了,也再没有满席的桑蚕和那满屋的沙沙声了。
那铁匠树的命运也不好,乡里领导说要砍,结果却砍不倒,原来太爷在时,就怕有人会害他家风水,让人秘密楔了一百多口钉子在那树干树腰上,几十年下来,钉子完全没在树干里,砍下去便是叮当一响,斧子失口,可那树还是被砍成了光桩,谁知二年它还是发了绿芽。删绿芽,剥树皮,斩树根,如此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好几年,它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所以现在看去,干虽粗壮,却无壮枝。在一面荒坡、一条黄墚上,屹然立着一棵青黑的树,落日恰好在西山上留了半边脸,一道光线将那铁匠树斩做两段,上半的枝冠在光里,火黄的光里,下一半在阴里,灰黑的阴里。
江来生又吸了一口烟,烟就已经烧完了,他把烟蒂随手扔到阶下的稻场里,那只鸟雀早已箭一般飞走了,几只花色各异的鸡猛一抬头,四下望了望,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之后便又低下头懒懒地刨食,那空地就是当年水井的所在。离鸡群四五尺远的地方落着一个烟蒂,前面一丁点烟灰,后面是一星星火红色,一缕细若游丝的青烟随着河风,时高时低地飘散。
“大,饭好了。”三女儿三叶喊他吃饭,来生便撑着膝盖起身,骨节处生生两声脆响,他也不在意,只是向灶房走去。
他家从太爷江邦起,就是村里的地主,江湾一湾地,除了他家上中下三院房舍,便全是他家的桑树,而且全村的住户差不多都是他家的佃户。他太爷请了阴阳先生,这阴阳先生给他家掘了影有“摇钱树”的井,给他家认了对门青龙墚上的“风水树”,同时留下四句话:山穷石头黑,河水向西流,富贵无三代,香火已到头。”他爷爷请的阴阳先生给他算过命,还是四句话:进得学堂,难成文章,褡裢一个,草鞋一双。”
这八句话村里人尽皆知,前面四句已经应验,江湾阴阳两坡的石头确实都是黑褐色,而且只生茅草,不长材林,坡陡也不能种地,都说是江家耗尽了两山的灵气。江湾门前的小河,也确实是朝西流的。自江家太爷到江湾先生的父亲,确实已够三代,江家也确实败落了。江湾先生前面生了三个女儿,最后生了个儿子,可那儿子在西藏当了十年兵,如今坐骨神经已经大部分坏死,只能在床上,也只是太阳好时,抬出来晒晒,娶妻已经是无望了,江家的香火自然也就难续了。至于后面四句,村人只是一知半解。江湾先生不仅进了学堂,还到省城念过书,却没有做官成学问,这文章自然也就落空了。至于“褡裢一个,草鞋一双”,恐怕只有天老爷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许江湾先生他自己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懂得阴阳,会给人占卜算卦。
村人对江湾先生的尊敬之余,多是同情。但他多舛的家史和子女的悲哀还不完全构成人们深切的同情,村人对他深切的同情还来自他的妻子和他自己命运。
当年他还在省城念书,爷爷投井,他回家奔丧,便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地方。毕业后他就在省城工作,进了国营单位,由于他一手好书法,一把好胡琴,一个好人才,一身好能耐,他被厂长和厂长的千金同时相中。可一封电报改变了他的命运,母亲一病就是七年不再下床,直到去世。在家待了一年多,她娶了同他家一样成分,一样没落地主的宋家姑娘。原指望她侍亲相夫教子,却谁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江湾先生便再也离不开这个地方了,当年自己发下的狠誓也只能是自打嘴巴了,但村人并没有因此而嘲笑他,反而越发尊敬他。
在他妻子嘴里,上至公婆,下至丈夫儿女,甚至连家中牲口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就连打骂牲口的话,别人也不忍入耳,由于她,江湾先生便持续作为全村全乡的焦点,他们家里的事情在村里广为流传,就连她的娘家所在的村子,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黑里江湾先生想看一会儿电视剧,可他的妻子却说:
“没见过都有儿有女的人了,还看那些光屁股的狐狸精!”
江湾先生实在睡不着,不让看电视,便说看一会儿书,可他妻子却说:
“白里游四方,黑里拉亮糟蹋电费钱!”
江湾先生去点了煤油灯来看书,他的妻子说:
“煤油烟子熏眼睛!”
江湾先生无奈,说去别的屋里睡,妻子却说:
“老鼠响动惊人魂。”还说他嫌她,说他不愿意跟她睡,是外边有了野婆娘。
这些事情不知是真是假,但却在村里广为流传,也正是这样的细节故事,使得人们对江湾先生同情深切深切同情。可是,或许还有村人庆幸,若不是这个女人,村里便留不住这个乐善助人、勤劳能干,本事极大、心性脾气又极好的江湾先生。在村人角度看来,还真应该谢谢这个女人,因为在这十里八乡没有江湾先生是不可想象的。
娶妻之先,江湾先生原想,等双亲百年之后,他带妻儿重出山外。但他命苦,遇人不淑。母亲的病又拖了好多年,他终于做不了抛家弃子的人,年轻时虽然常常外出搞副业,但秋麦两季,还是准时回来,终于没有走脱这穷乡僻壤。书法丢了,胡琴也丢了,志向更丢了,可他却学会了种地,学了中医,看了《易经》,懂了阴阳,也就自自然然地成为了村里的支柱与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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