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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鼓台前樹影疏

发布: 2016-4-07 19:18 | 作者: 季非



        阿慶年前走了!當木頭轉告我這個消息時,心情雖有點惋惜,但並不覺意外,因為20幾年前我心裡就已經有點數了。
        1980年代時我有幾幫朋友,這幾個圈子之間,他們的社會背景和生活環境都差距甚遠。阿慶和我一直不是處得很"蔴紀",卻是我在幾個不同圈子裡都能串上線的一個。認識阿慶是在一個愛好美術的朋友圈裡,木頭、饅頭、阿慶都是美術科班出身,經常都有畫作在藝廊和畫展展出,只有我是即興點墨偶見畫作的畫者,20年裡只參加過兩次美展,其他時間都是空白。所以每當他們在談論藝壇盛事時,我都只能當聽眾,但我的年齡卻是其中最長的。
        木頭、饅頭和阿慶還有個共同的際遇,早年迎娶的配偶都是同班女同學,但後來的結果卻迥然不同。木頭的婚姻穩若磐石,至今不易,我相信白頭偕老也是一定的。饅頭的老婆身分也至今未變,但婚後幾年就已貌合神離,長年在外室做"神鵰俠侶",不熟悉其間關係的新朋友常會把"你老婆"這個稱呼給錯冠了。阿慶是結婚最早的,曾經在服役時罹患重病,老婆百里救夫,趕到營房去,親自把阿慶送去大醫院急救,挽回一命,不過兵役服完後沒多久兩人就離婚了!究竟為何離婚?我們始終沒誰弄清楚過,阿慶的元配以後即使回國,也仍儘量避免和這些舊識接觸。
        這個圈子裡我是最後一個認識阿慶,雖也有其他人偶而來去,後來仍是我們四個人較常聚聚。阿慶那時過的最是侷促,老婆離婚後就出國去深造,阿慶身邊帶了個兒子還要在專科學校教書,每次見到都是滿臉疲憊。以後看過他的命盤就知道了他的疲憊所為何來?阿慶給人的初次印象大約是很憨直的,但他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而且見機鑽隙決不後人,由於腦筋經常都在保持快轉,這可是很費神的!我的某些特徵可能和他恰巧相反,很多初次見面的人會誤以為我是腦筋很靈活的人,真正熟悉後卻常在為我的神經大條、反應遲鈍而頓足。
        饅頭生意做得很成功,1980年代時就已是鍍金的帥哥,所以聚會時他出錢的時候最多,聚談時他手中的大哥大總是響個不斷,也最常提早離席。知道阿慶艱苦,聚會時我們從不讓他破費,接下來的時間就是木頭和我聽阿慶吐苦水,不過阿慶很少說實話,我和木頭聽過一段後,往往總會互相遞過去一個"我們知道"的偷笑。阿慶在任教的學校裡有件事鬧得風風雨雨,連我們其他三人對他都感存疑,阿慶仍在我們面前矢口否認。過幾天再聚時,阿慶右手打著石膏吊著繃帶,我問怎麼回事?阿慶說騎車不慎摔到溝裡,不過沒說前面的前因。
        那天饅頭又提早離席,木頭和我如常續聽阿慶吐苦水,稍晚時我開車送木頭和阿慶回家,阿慶為節省開支,在眷村租住破瓦老屋。駛離眷村時木頭才告訴我阿慶手打石膏的來由。阿慶在學校裡賣力追求他的一位女學生,站在教育客觀立場觀點,學校裡的老師們大多不以為然,閒言閒語不免此起彼落,阿慶在教師辦公室裡聽到別人耳語,懷疑就是在說他,因此憤怒地對周圍說︰「如果我和學生有甚麼不清不楚的事,出門就被車撞!」
        阿慶說完後就騎著他的機車一溜煙駛出校門,未料校門外一個轉彎,竟真的撞上了別人的自用車!阿慶不久後就跳槽到另一所學校去任教,那位女學生仍得繼續單獨忍受流言困擾,但今天已成了台灣演藝界的知名人物,卻始終未婚,也許那件事曾是她揮之不去的陰影?又或許,那就是她為此而心無旁鶩轉跑道努力的結果?
        阿慶那段時候老是碰到衰事,石膏才拆下來不久,頭上又包著塊紗布,他路過十字路口,人家在打架,那塊磚頭卻飛偏夯到他腦袋上!木頭說我會看命,讓我給他排個命盤瞧瞧,我自知看書自學的底子不夠,都挑好的說,說他快要轉運大發了,暫且忍耐點。阿慶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我已詞窮仍不能滿足他的疑問,於是介紹我的另一個職業命理師朋友"牛皮"去給他看命,牛皮是個心術不正的傢伙,但我對牛皮的命理功力卻是不疑的,我提醒阿慶,牛皮的斷命很有參考價值,但牛皮很喜歡拉幫結社,別跟他鬼混!
        牛皮一排出命盤後,就口下不留情,牛皮說︰「哈哈!竟跟我一樣心術不正,可是你這個是非星前途大好!」阿慶很關心自己的壽元,牛皮說︰「我看你若想要活到60歲很難!」阿慶臉上七條線在跳,牛皮又說︰「怎麼還不滿足啊?能榮華富貴到接近60歲已經是很好命了。」阿慶指著我問︰「那麼他呢?」牛皮說︰「他的盤很大,但外華內虛,大運全走在不利的六宮,除非活得夠老,走過六宮進入另一邊後才能看到好日子,不過,都已走過六宮後,還能有多好的日子可以過?」這下子輪到我臉上三條線。
        牛皮狗嘴吐不出象牙,但阿慶和他卻愈聊愈投機,決定要拜牛皮為師,但他一個人上課覺得無聊,於是拖著我也一起去上課。才上了不到五節課,牛皮就開始在課間花很多時間推銷他的直銷副業,當堂我就中斷了以後的課程。阿慶仍繼續跟著牛皮鑽研,應是學到了一些奇門絕竅,後來轉運之速令我們都不禁咋舌稱奇!阿慶不但又再娶到一位美女記者為妻,後來在美術界也掙得舉足輕重地位。
        有次夜裡在牛皮那裏上完課,我和阿慶逛到夜市去,碰到幾個江湖朋友,酒酣耳熱下,阿慶又對江湖底事產生了興趣。那時我是基於工作,必須和這些道上的人經常保持聯繫,並不想和他們的生活涉入太深。阿慶並不是個好膽夠熊的人,耍不來龍兄虎弟那套把式,卻把饅頭給拖下去了!這事還是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幫子的堂口正逢青黃不接,油水欠豐之時阿慶又把饅頭推介給他們,他們認為饅頭有幅好骨架,荷包也鼓,是塊當大哥的材料,饅頭以為當這個大哥可以有助生意推展,卻未料有如跳進黑乎乎的泥淖,沒多久就為小弟的頻頻需索感到很吃不消!在花了一筆不小的錢後才得以脫身,阿慶以後就說人是我介紹的,我開始和阿慶拉開了距離。
        饅頭在此事中吃了大虧,但阿慶卻開始在走運。由江湖關係這一線牽到社運團體,阿慶的淺藍色彩逐漸愈來愈綠,我們的四人聚會逐漸變成三人會,阿慶忙著的活動多著。進入1990年代,阿慶已成了綠色政團知名的"文膽"。綠營擅挖人才的功夫,的確是藍營長久以來很弱的一環,藍營從來不缺人才,卻總是把人才當狗來使喚,遇到大事反而找不到可以一肩擔起的人,會弄到如今頹勢,早已敗象可稽。
        阿慶筆下很是犀利,筆刀砍起眷村鄉親比那些綠營的人更狠!這時我已退伍在報社工作,幾度編稿不得不把阿慶的文章編入要版社論,下標題時心頭都在淌血!阿慶慣於把1950年大陸來台的第一代都稱作「化石」,是我感到最難忍受的!你們搞你們的選舉,為何總是把那些無辜的老伯伯都拉下地來踐踏?有次終於在一個多人聚會上再遇,我憤怒地質問阿慶,阿慶輕描淡寫地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那以後我就沒再見過他。
        2000年後綠色執政,阿慶更是水漲船高。我認為他的文筆是有兩把刷子,但他的美術水準卻是我始終不能認同的,尤其是他的"裝置藝術"和雕塑,俚俗猥褻之甚,還挾帶政治意涵的所謂"創作",實在讓我不忍卒睹!但在媒體爭相推崇下,阿慶儼然已是當代藝術名家,那些兒童不宜的作品,即使放置在美術館大廳,誰還能置喙可否?木頭始終老實在本業耕耘,也不嘩眾取寵,木頭的畫既放達也俊秀,卻是"戲鼓台前仍寂廖",時代已走到這個地步,我們只能接受現實。阿慶如果夠長壽,夯到這次大選後應還會更上一層樓,但他畢竟仍還有點人味,不是雞犬,所以趕在雞犬升天前先走人。
        我已很久沒把阿慶當朋友,他也不會在乎是否曾有我這個朋友,但既曾是好友一場。現在他已經撒手塵寰,這場人生戲碼結束,就顧念那前一段的友誼吧。身已做鬼的不再需要搶錢搶糧搶娘們了,這時做朋友才比較輕鬆,且獻上一杯酒,朋友,來乾杯吧!
        
        再獻詩一首~
        
         戲鼓台前樹影疏,楊柳渡頭人獨歸。
         朝光如飛暮似箭,一一皆從眼前過。
         草木從春又到秋,閒事與時俱了了。
         貴賤同歸土一丘,且將身暫醉鄉遊。
        
        作者簡介︰季非
        
        季非,1950年生於台灣,祖籍四川。海軍軍官退伍,曾任職印刷業、報社、電腦美工及營建業務。近年於部落格創作詩作、散文、長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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