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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的时候以为自己仍在约翰尼斯堡。房间里的摆设逐渐浮现出它们暗沉的影子,起初他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等他稍稍清醒过来,他才意识到他是躺在休斯顿“假日酒店”的某个房间里。空调的声音有些嘈杂,布满暗影的房间毫无必要地大,显得空阔。他知道自己睡不着了,拧开床头的台灯。淡黄色的灯光投射在带花纹图案的、有些褪色的地毯上。他看一眼床头的电子钟,显示四点十二分,他试图推算休斯顿的凌晨四点十二分是约翰内斯堡的什么时间,但随即觉得并不重要。他把两个枕头交叠着竖起来,倚靠在床头,在仍然朦胧的意识里,觉得身在此地是件奇特的事。
他之前并没有做什么计划,一得到她的允许,他就这么贸然地飞过来了。二十几个小时以前,他还在约翰内斯堡,他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熟悉街景和陌生人群。现在他已经身在休斯顿,在她生活的这个城市,而且,就在昨天晚上,他们已经见过了。在这十年之中,他无数次想象过再见到她的情景,但真实的相见比想象中的情景都来得平静。他们到他住的酒店大厅来接他,她和女儿,还有她现在的美国丈夫肯尼。他们就像老友那样握手、站着寒暄几句,然后迅速走出去,钻进车里,到了一个吃德州牛排的餐馆。餐馆里灯光非常暗,她说美国餐馆里的灯光都是这么昏暗。食物价格不菲,但四周拥挤而嘈杂。在昏暗的灯光底下,他还是看出她老了一些。她的五官倒没有多少变化,但脸稍稍松了,那张原本紧绷绷的、饱满的小圆脸上的特征不那么突出、鲜明了,她年轻时那种顽皮、快乐、略带挑衅的天真神情,以及她十年前带着女儿到约翰内斯堡和他团聚以后那种紧张、憔悴但楚楚可怜的神情都被岁月磨平了,那些尖锐而生动的东西淡去了,她显得柔软、和缓,仿佛山峰变成了丘陵。他并没有失望,相反,他心里对她的怜悯又多了一层。他想,好吧,她老了,但她不是在我身边变老的,我们就这么各自老了……想到这一点,他心里突然一紧,眼睛潮湿了。但在那个嘈杂而昏暗的地方,一切都能掩饰过去。
他不抽烟,但现在如果能弄到烟,他大概会一直抽到天亮,把时间捱过去。多么荒唐!他一个人躺在这个极其宽大、舒适的床上,而每一次他感到身边的空虚,每次当他在想象中要填补这空虚,他想到的总是她,只可能是她。在她走了以后,他曾认真结交过别的女人,但那个同床共枕的女人只可能是她,只有她才是他心目中的妻子。在这些年里,他曾无数次在想象中把她放置在自己身边,最初是怀着厌恶、报复的仇恨,然后是疯狂的怀念,如今,只有让人痛苦的爱和悔恨。他不可能忘记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她给予过他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他终究不相信还能从别的地方找到这些东西。只有她那么爱过他,怜悯他这个倔强、自尊而又自卑的孤儿。
昨天夜里,他们隔着餐馆里那张长方形的、漆成绿色的木桌坐着。他看着她现在的丈夫肯尼,确信肯尼比自己显得高大、男子气。但肯尼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他猜想他比她大十岁或是十五岁。他女儿则已经完全变成一个美国少女,她不再叫“彤彤”,而叫Summer,她说因为她是夏天生的,英语老师给她起名叫“夏天”。Summer开朗、自信,对亲生父亲十分礼貌而热情。一开始,他还担心她面对两个爸爸如何称呼,她会不会叫他“叔叔”。但结果他发现自己多虑了,女儿叫他“爹地”,叫她的美国爸爸“肯尼”。显然,她和养父更有话说。当女儿和肯尼谈笑风声时,他觉得自己是个不该出现、坏了气氛的外人。除了她,大概没有一个人希望他出现在这里。毕竟,她们走的时候,应该说他把她们赶走的时候,女儿才四岁。他担心女儿对他冷漠甚至怀有敌意,那样的话,他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但女儿以那种美国人的自信告诉他说,母亲给她看过他的照片,所以她对他“这位爹地“并不陌生。
餐馆里嘈杂而拥挤,不断有人在周围进进出出,晚餐在昏暗的灯光里和那对父女愉快的交谈里和谐地继续。他娶过的那个温柔又快乐的小女人如今变得干练了。她肤色深了一些,头发剪短了,脸部骨骼的棱角浮现出来,穿着剪裁利落的连衣裙坐在一个美国男人身边,那个男人叫她“珍”。难以想象他们之间隔了十年的距离。十年之前,她是属于他的,现在,她属于别人。
桌子中央摆着一个细细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支鲜红的、孤零零的玫瑰。他隔着花,看见那个美国男人抚摸她的头发,不止一次,但每一次都有什么东西深深伤害了他。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嫉妒,没有那么赤裸、尖锐,那里面甚至有种慨叹的情绪,念旧、感伤却又无能为力。肯尼像许多美国人一样乐观、健谈,他谈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在自嘲休斯敦多么荒凉粗糙,嘲笑州政府多么贫穷,公路一塌糊涂,路面经常变成池塘……但他总觉得在肯尼的自嘲里有一种骄傲。她面对他坐在那儿,背后就是一个肥胖、金发的女人。她的脸大部分隐在昏暗里,只有一些光亮照在右边的额角和上半部分的脸颊那儿,明暗的对比令她显得有些恍惚、虚幻,仿佛她就要消融在那柔和的、无边无际的晦暗里,或是会在那束突如其来的光亮里飞走。当他和她的目光碰到一起,她就礼貌地朝他笑一下。他发现她那张消瘦了的脸上又渐次浮现出他熟悉的那种神情,温柔,仿若有点儿失神。过去,当她偶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脸上便是这副神情。他想,起初一刹那的陌生竟让他以为时间终究改变了她,把他们之间的一些东西带走了,这是多么肤浅。时间不过是把某些东西隐藏得更深,或者说是他自己把它强行地按压下去,但在某个时候,当它突然浮上水面,它倒比过去更惊心动魄。
她不像以前那么灵动、爱笑了。她变得沉稳,连动作也舒缓下来。她的确老了不少,但在他眼里,她仍是美的。美是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他觉得那倒未必是客观的,而是和一个人心里的柔情有关。他不太在意肯尼在讲什么,即便这种用餐的情景尴尬无比,他也希望晚餐继续下去,希望时间走得慢些,好让她仍然坐在自己的对面,置身于她自己浑然不觉的虚幻的美丽之中。至今,他仍觉得一切不可思议 - 他又见到她了,真实的她就坐在那儿。但很快,账单送上来了,他抢着付账,却被她制止了,她笑着说不要在美国餐馆上演中国餐馆里抢账单的一幕,人家会以为起了争执。他不得不听从她。他扫了眼账单,看到四百多美金,略微有些吃惊。他听说美国人喜欢AA,于是掏出两张百元美钞要付给肯尼,肯尼拒绝了,开玩笑说他刚来德克萨斯,必须体验“南方的热情”,但下次他不一定这么幸运了。付完帐,他们还在喝着饭后咖啡,肯尼去洗手间了。他这时候才敢正视她,他发觉她不说话、不笑时依然负气似的紧抿着嘴唇,她不时抬起手下意识抚弄头发的小动作还保留着(过去他多么喜欢抚摸她的头发)……他想问她些什么,但觉得开口说话是那么困难!他发觉这种感觉是他毫无准备的:他多多少少仍把她看成是以前那个女人。
回酒店的路上,肯尼好像累了,不再开玩笑,没有人想说话,车里笼罩着令人难堪的平静。外面,道路显得蹊跷,街景平板而陈旧,大部分路边的建筑沉落在昏暗里。车子总是遇见红灯,等待的时间里,他默默听着交通灯的计时器,数着秒数,他惊愕于30秒竟然很漫长。他坐在副驾驶座,前妻和女儿坐在后面。他想象她看着肯尼和他的背影时会作何感想,前夫和现在的丈夫,她会更喜欢哪一个?他担心自己和肯尼比显得矮小、瘦弱,像个孩子,但随即意识到这一点儿也不重要,也许她根本不再关心他是什么样子……这几乎是一定的,毕竟,他曾经那么粗暴地伤害了她。他觉得他不应该再试图从她对他的态度里寻找那种她依然爱他的蛛丝马迹,他应该感激她答应让他过来看看女儿,此外,他应该别无所求。
终于,他们又来到了酒店大厅,站在一盏巨大、耀眼的吊灯下面。从餐馆和车里的昏暗中突然钻出来、站在这个过于明亮的地方,他们都显得有点儿失措。她尽管化了妆,看起来还是疲倦了。肯尼兴致勃勃地和他分手,这时又恢复了那种“南方的热情”。女儿祝愿他睡个好觉。女儿和肯尼都用英文和他交谈,只有她仍然对他说普通话。这让他高兴,因为他觉得这显出一种私密感,至少肯尼完全听不懂。她说:“好好睡,明天上午我再来接你,我来接你之前会打电话到你的房间。”于是,他鼓起勇气对她说:“我明天等你的电话。我很高兴,谢谢你,你把女儿照顾得很好。”她脸上显出不太自然的表情,说:“肯尼对彤彤很好。”“我看出来了,真谢谢他。”他又说。整个晚上,只有这么一刻,当他们说着只有他们俩才能懂的语言,将其他人暂时排斥在外时,他才感到他们之间曾存在过的那种血肉般真实的关系。他目送他们一家离开大厅。她的背影消失后,明亮的灯光、陌生的人影和英语口音一下子朝他涌过来,他因突然意识到自己孤零零地身处异乡甚至感到一种肉体上的痛苦。
躺在这陌生的床上,浸泡在一屋子安静、寂寞的空气里,倾听着凌晨时分微弱、虚无而永不间断的城市噪音,想念着她曾给予过的他温暖和快乐,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曾做出那么粗暴的事。他想起那天晚上,他扳过她背对他的身体,她那双很大的眼睛温柔而可怜地看着他,流露出一丝小心翼翼的欣喜。她大概以为他终于原谅她了,要爱她了。他也的确脱去了她的睡衣,但随后,他做了非常可怕的事,他说的话甚至比做的事更可怕……过后,她下床了,什么也没有穿。她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了一夜,裹着一条沙发巾,几乎冻僵了。几天后,她给自己和女儿买了回国的机票。
此刻,他靠在床上,感到其实在哪儿都一样,除了她,他没有别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