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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想起那个夜里他如何走出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像一阵疾风那样走着。他感到他是自北向南走的,但方向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走,不知道穿过了多少街区。他走过那些公园黑漆漆的边缘,跨过了两座钢桥,也经过了一些霓虹灯闪烁耀眼的街道,而无论漆黑还是光明,都只是反衬出这城市在夜晚的空虚和阴沉。后来,他发现自己走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那是个破败的黑人居住区,照明不足的街上不时出现一些黑黢黢的、古里古怪的影子。大概因为他那副疯狂的样子,没有人找他的麻烦。他像一条游狗在残破凋敝的街区里乱窜,即便快冻僵了,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待在外面,如果他回家,他那双插在外套口袋里、紧紧攥着拳头的手可能会做出可怕的事。他牙齿打颤,太阳穴绷紧得发痛。那个故事的碎片在他心里翻江倒海,它大概是这样的:一个丈夫在外、只身带着孩子艰难度日的女人不断得到年轻的小区保安的帮助,日复一日,他帮她把重的东西提上楼,帮她换煤气罐,帮她修烧坏的保险丝,帮她更换灯管,帮她叫车送孩子看病……这个城里的姑娘并不爱那保安,但她知道那个年轻男人爱着她,因为感激,或者说为了报答他,她选择在某个晚上和他睡觉……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一直刺激到他的肠胃,让他恶心又腹中疼痛。他只好不停走着,大口呼吸着夜里的寒气。最后,他在寂寥的、残破凋敝的街头看着天亮起来,随便搭上一辆车回到市中心。
她说她不愿一直欺骗他,选择对他坦白,而当时,这反而加深了他对她的憎恶。他想问:“只是一个晚上吗?”但他不屑于问出口。他从未相信她坦承的一夜情,他也从未相信她所说的仅仅因为感激。对方那低微的身份对他来说则是另一种屈辱,一个保安,想到这他就受不了。有时他无耻地想,如果她给他换一个敌人,也许他还不至于如此憎恶她。他曾鄙夷地对她说:“你真是人尽可夫。”“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此后,他再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好话,他总是极尽可能地粗暴地侮辱她,只有她的痛苦能让他得到一点儿快感,她的哭泣再也不能感动他,他会在心里冷笑着说:虚伪!继续演戏吧。在她离开之前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尽管他们仍然躺在一张床上,他再也不愿碰她。如果她朝他靠过来,他就厌恶地把她推开……嫉妒把他身上的其他东西都烧光了,包括欲望。他想,最后迫使她离开的也许不是他那冰冷而无形的暴力,而是他的鄙夷。
他此时独自坐在书房里。她刚刚离开去泡茶。肯尼午餐后去公司了,女儿在楼上她自己的房间。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回忆令他凝然不动地坐着。他透过那扇门看见一段空荡荡的走廊,等他听到她清晰的脚步声,就迅速抬起手,擦了下眼睛。她的身影出现在那段走廊上,他赶忙微笑着站起身,走上去接过她端的托盘。
“这间书房真大!”他赞叹地说。
“你看书架上的书了吗?”她笑着问。
“还没来得及看。”他说。
“除了生意经根本没有什么别的书。所以,这不是书房,是肯尼的办公室。有时候他不去公司,就在家里办公。”她说着,让他把茶壶和杯子放在沙发前面的咖啡桌上。他注视着那两只青色的色泽通透的琉璃杯子,它们在那张异常宽大厚实的咖啡桌上显得那么小巧、精致。
“你没有发现吗?这里的一切都是傻大个儿。”她似乎察觉到他在注意什么,有些调皮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在他身上激荡起一股暖流。他有点儿发窘地在沙发另一头坐下来。他们俩中间隔着至少两个人的位置。她仿佛在远远地打量着他,脸上有种好奇而纯真、甚至带点儿淡淡讥讽的神情。
“吃好了吗?”她问。
“吃得太好了,很久没有吃这么好了。” 他说。
停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叹口气说:“你看起来没多少变化,而我老多了。我觉得自己的样子完全变了。男人还是比女人耐老。”
他说:“你看起来很好。我才老了,我已经开始染发了,不过,也确实到了这个年龄……都会老的,但你看起来很好。”
他似乎没能说服她。她淡然一笑,说:“我只是发点儿感概,又不是让你反驳我说我不老。人总会老的,这没什么。”
她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有点儿嘲弄地说:“我的头发也是染黑的,你没看出来吗?”
“没有。”他老实回答。
他的确没有看出来,他也没有想到。但当她这么说着,那头柔顺的、短短的黑发从他眼前一晃又闪开时,他呆了半晌。他想起了什么。刚才那股恍惚的暖意突然变得很强烈,迅速流遍他身体各处。他仍然窘迫地坐着,纳闷为何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和一点儿私密的态度竟能在他身上引起反应。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但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他搁下杯子,突然起身走到窗户前面去。他假装十分专注地看着一丛红色的藤花,问:“那种红色、钟形的花儿是什么花?我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
“你问错人了,我从来不懂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应该是德州特有的吧,肯尼找墨西哥人来种的。”她说。
“他们把园子打理得挺好。”他很无聊地说。
此时,他想的是她又长又蓬松的头发是如何附着在枕头上、毯子上、她的脸颊和脖子上,她那细细的发丝又是如何缠在他的手指上,那一层薄薄的刘海是如何覆盖在她的额头和闪动的眼睛上,她如何娇纵着他做的那些荒唐事……他想的还有如何马上把这些图像从自己现在的意识中赶走。这很可耻,就像一道晃眼的白光突然照亮了他心里那块黑暗、不干不净的地方。这个女人十年前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他逼她离开,确信自己已不再爱她,而今,他在本该感激、最无邪的时候,却对她产生了欲望,有爱,也有欲望。他无地自容,但又无法抑制。他只好呆呆地站在那儿,继续望着花园,但在他眼里的只是一些烟雾般的色彩。
过一会儿,他离开窗边,走到那张天蓝色布面的圈椅上坐下来,告诉她说他现在买的那套五居室在Hillbrow那里。
她说:“够一家住了。”
他说:“只有我一个人住。”
“你昨天说,你有个女朋友,她还有个七八岁的男孩儿?”
“她还没有搬过来住,还没有发展到那个阶段。”他说。
“恋爱的时候最好,慢慢了解吧,没关系。”她看着他说。
“还不知道会不会发展下去……”他不置可否地说。他有点儿心虚,担心她其实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我真的替你高兴,你找到了喜欢的人,很快就会有个完整、幸福的家,一个人总是冷清。”
他强调说:“她对我很好,很关心,是个善良的女人。”
“这是最重要的!”她强调说。
“她倒是很能干,做得一手好菜。”他笑着说。
“你有福气了。”
他没说话。他欺骗了她,因为他已经和那个女人分开好几个月了。事实是,她的确对他不错,甚至有点儿谄媚,但他觉得她只是在为那孩子打算,她想为孩子赶快找个家,而他们其实互不想爱。她和肯尼是否也如此?过了一会儿,他说:“可我还是喜欢吃你做的简单饭菜,也最熟悉……”
她的脸红了,低声打断他:“别说这种话……”
“这只是实话,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觉得脸热得发烫。
她不再说话。
短暂的沉默以后(而他仿佛能听见这沉默),他先开口说:“肯尼对你和女儿很好,我觉得特别欣慰。”
“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们。”她说。
“不可能不担心,”他说,“这些年我才渐渐醒悟过来。但是,我知道得太晚了!以前,我太对不起你们。”
“别再说这些。”她制止他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可以让我说完。 老实说吧,这些年我没有遇见任何别的女人让我有结婚的欲望。”
“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她开了个玩笑。
“不是,是我没有那种准备下半辈子和谁一起生活的愿望,我想不到还会有谁……”
“我们不说这些好吧。”她又恳求说。
“好的。”他说。
稍停一会儿,他谈及另一个话题:“如果你允许的话,以后我想经常来看看你们。我没有别的想法……”
“我怎么会不允许呢?这又不是什么非分的要求。”她的语气缓和下来。
“除了你们,我没有别的亲人。”他有点儿激动地说道。
“你可以每年来一次,就当是度假。”
“真的吗?”他有点儿孩子气地问。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们是亲人嘛。”她说。
“谢谢你!”他说。
她轻轻叹口气说:“真的,你没怎么变,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就像个大男孩子。”
“可能因为这十年来,我的生活差不多一成不变。但我不会像以前那样莽撞了,不会那么……伤人了……”他说。也许是她那种表达的诚恳让他鼓起了勇气,令他觉得只要是真实的,说出来就无妨,他又接着说:“以前我真蠢,又蠢又自私,我后来发现我大概是世界上最蠢的人。”
“你并不蠢,你只是太骄傲。”
他仿佛挨了一记闷棍。他想,她早就知道,她能看见他心里最卑劣、阴暗的那个角落里去。
过了一会儿,他说:“很奇怪,我已经不再嫉恨了,我早就不再想起那个人,那些一点儿也不重要,我不明白……”
但她又一次低声制止他说:“别再说以前了。”
“好吧,我很抱歉。”他说。他本想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当初会把他看得那么重要……”他还想说:“如果说这十年让我悟到了一点什么,那就是时间会让你发现,你当初看得最重要的东西其实并不重要,而你却会因为这些不重要的东西丢掉最重要的东西……”当然,还有一些别的话,事实上他想对她说很多话,如果有机会的话……但他想说的这些颠倒而纠缠不清的话被她完全制止住,他反倒觉得释然了。
此时,他坐的椅子离她远一些,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他得以好几次瞥视她。她刚刚显得紧张,甚至有一点儿羞怒,但现在平静下来。他觉得此时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动人。她显得安恬、沉静、若有所思。他心底蓦地掠过一丝怀疑,怀疑她现在是否真的幸福。这怀疑不像是一道阴影,反而像一道光亮,照进了不可知的、黑沉沉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他或许还有一个机会弥补过失、找回幸福……他知道这些只是自私又自以为是的念头,不值得深究。但很多事是令人费解的,譬如,为何无法忍受她的一次背叛的他而今根本不在乎她是别人的妻子?譬如,究竟是什么把他从那阴沉可怕的嫉妒中释放出来?譬如,为何在十年之后,他面对她有些生疏,甚至有些胆怯,却依然那么爱她……试着去感觉这些变化倒不是什么尖锐的疼痛,那只是回望过去,发觉空空如也、恍如一梦的怅惘。
他从这思绪的漩涡里挣扎出来,转过头,仍旧隔着玻璃窗打量屋后的花园,他看到绕在一面木围栏上的、正开着的淡紫色的星型的花儿,还有在阳光的金芒下面正在舒展、摇曳的矮棕榈树的叶子,天空是柔润的蓝,只有几丝云彩。书房里明净、阳光充足。他坐在扶手椅里,知道现在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感到他们正坐在一处,竟有种安适的、回到家的感觉。他想,他已经得到她的允许可以探望她和女儿,这对他那孤独、浑浑噩噩、毫无希望的生活而言,就是唯一的解脱。
她这时抬起头,冲他一笑,说:“这次你能来真好!我也特别希望彤彤能见到父亲。现在真方便,那么远的两个城市。”
“是啊,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想想前天上午我还在约翰内斯堡,就像做梦一样。今天早上我在房间里醒来,还吓了一跳,觉得怎么房间里的摆设全变了。”
他们俩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