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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往事

发布: 2016-10-27 20:55 | 作者: 李萍



        最近几年,我们都到外子山里的老家去过年。老家除了他的大伯大妈和二妈驻守着那些土地和院落,也守候着他们家族的亲情,还有那些与家长年对望的父辈,他们根植土地许多年,依然用一根扯不断的丝线拴着自己的后代,在不同的时节用不同的方式奔赴到他们的脚下,叩首、跪拜,而后又给自己的儿女讲述那尊黄土堆里大人物们一生的“传奇”过往故事。
        我喜欢外子老家那种闲散的生活,视线里那些空旷的景致有时令我有着难言的。光秃秃的红山白土头的色彩对比愈加鲜艳;那些干巴巴的树们,依靠枝杈间的喜鹊窝,温暖着干冷的日子。一些喜鹊与乌鸦,一起在清冷的风里演唱着温暖的阳光;地里敞亮无比,没有冬麦苗的地里,野鸡拖着漂亮的长尾,和一些异性说三道四之后追逐嬉戏;天空伸手可及,又遥不可及,一轮红彤彤又缺乏热度的太阳变着戏法,一会在林梢,一会在山巅。夜里,倒是安静,除了不安分的羊儿咩咩叫上几声,间或还能听到毛驴嗯啊嗯啊地喊叫,当然还有汪汪地犬吠,偶尔,还能听到一句或是两句跑了调的流行歌曲,那是酒醉回家的人。
        小时候,从吃过腊八粥饭后,大人们糊里糊涂忙天忙地,打扫卫生,办年货,给孩子们买新衣服,一不留神,就到除夕。对于孩子们来说,板着指头掐算,希望有新衣服穿,希望有好吃的干果,还希望有鞭炮燃放。
        不管是腊八还是除夕,宛如娶妻生子的年龄一到,媒婆自会跑到家门提亲。任何物象,是不可避免的,该来的还是会来。
        我原本是极为喜欢过年的,一直喜欢,但近年来,那些喜欢被一些颇烦的事侵扰。擦不明亮的玻璃,洗不干净的灶台,心想着要把家拾掇得干干净净,可有时候事与愿违,大年三十还感觉家里邋里邋遢的,丝毫没有干净样。起初我讨厌自己的邋遢慵懒,随着年龄的渐长,倒也麻木了。不管怎么着,年非过不可,好坏都得过,总是拉不下我。于是也就对自己的懒惰放纵起来。
        年年如此,年年这般,像季节的轮回,过年的心情也在流转。
        儿子喜欢过年,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是盼着穿新衣服,吃好吃的,除了放鞭炮外,还可以荡秋千。儿子不然,在家过的春节里,整天与鞭炮打交道,甚至把外衣烧了许多洞也不减对鞭炮的热爱。2008年开始在外子老家过年开始,他也拥有了我曾经拥有的一切。即便秋千架没有我儿时的高,没有秋千板,他也开心。
        记得二十几年前的年三十,表嫂拾掇家里,表哥推着架子车去拉土。我和表侄穿戴一新,兴冲冲地跟在架子车后,像去赶集似的。我们俩喜滋滋地看着表哥装满土,在下坡路段,学着大人的样子,偷偷地脚踩在车底圈上(橡皮圈,刹车的作用),自以为帮了表哥大忙。
        表哥没有发觉到我们的行为,或者是发觉也假装不知道,由着我们俩的性子站着。或许是那天活该表侄挨打,他把左脚塞进挂圈太深,到平地时抽不出脚,一使劲,把新鞋面给刮破了。他一着急,怕表嫂打他,抽泣开了。表哥或许不知道,把土拉到门口,忙着倒进羊圈后走了。我们俩悄悄地溜进堂屋,想着换鞋,哪里料想到表嫂眼睛太毒,从灶房的哪个角落间瞅到我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她的眼睛大放异彩,看到破了的新鞋面,立即揪住表侄的耳朵质问怎么回事。我吞吞吐吐地把事情的经过抖出来,表嫂不由分说,抓起笤帚就打表侄。表侄鬼哭狼嚎的叫声在院子里响起来。我想拦住表嫂,但愤怒的表嫂她哪里会被我拦得住?最终,在厮打中,我也哭开了。表嫂看我把表侄拉到角落里,护着她儿子的我的傻样,她居然扑哧一笑,问我干吗哭。我哭得愈加厉害,抽噎着无法回答她的问话。末了,我竟然歪着脖颈质问表嫂:“还过不过年?”。表嫂愣住了,她没有想到我会问她。现在回想起来,我理解表嫂。我和表侄两个人抽抽搭搭地等姥姥说几句重话给表嫂听,但等到要做晚饭了,姥姥还是没有发话。我是有点生气的,姥姥居然在大年三十不理会表嫂对我们的大呼小叫。表侄也咬牙切齿地说等表嫂老了,要把她拉到黄河边,之后倒进黄河。
        那年我大概12岁,表侄6岁,那年的年三十我们俩都觉得没劲,早早就睡觉了。
        表哥和表嫂倒是嗑着瓜子,说着话,守岁到凌晨五点,开始放炮上香。五点半到六点左右,天还麻糊糊的没有亮,表哥的堂兄弟就来给姥姥拜年。于是,又和他们一起糊里糊涂地吃点菜,啃一根鸡骨头又倒头大睡。
        之后,我一边在姥姥家游荡过年,一边跟随父亲去老家,也在小城的年味里,唰唰地让时光流逝。
        父亲在世时,带我们回老家过年的情景,至今还被叔叔婶婶难以忘怀讲述给他们的孙子辈。
        父亲是极为喜欢热闹的人。大年初一晚上,和叔叔们喝酒之后,吆喝其一支小小秧歌队,从老家开始,在村子里漾开喜悦的歌舞。村子很小,十来户人家,清一色的李姓人氏,老老少少的被父亲组织的秧歌队感染,也参与其中,舞起来。
        父亲总是装妖婆,头缠婶婶的花头巾,腰箍红围巾,手拈小手绢,有时用锅墨打腮红,还身缠门帘或是其它作裙子扮妖婆,有时扮腊花姐。妖婆和腊花姐是大西北秧歌里男扮女装的角色,不管是妖婆还是腊花姐,父亲扮得很像。父亲本来就是个清瘦的人,身材也不粗壮,扮成腊花姐,走路故意扭来扭去,还细声细嗓地唱着“杨柳吗叶子青呀啊……”的唱词。惹得大家都开怀大笑拍手称赞。
        三叔自然扮中郎。他手执一根枝条作灯笼,与父亲走在一起,算是一对。四叔的姿势和仪态,也极具特色。他手里什么也没有拿,但感觉左手就是举着膏药灯,右手持铜铃,迈开左腿,前倾身体,半蹲着伸长左臂转个小圈,右臂上扬晃几下,与秧歌里太傅的形态没有什么差异。
        四叔也带着堂弟扮角色(四叔自小被过继给父亲的舅舅,改了姓氏,那年不知为何回了一趟老家,所以也参与了他们兄弟们的“秧歌队”)。他反穿了大叔的短褂,头缠堂妹的红领巾,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扮演“秧歌柱子”(指挥秧歌的人)。
        父亲扮腊花姐时,堂叔扮妖婆。他把枕巾用红领巾一扎,当做布娃娃举在手里,怪声怪气说话,走路踮脚,在“秧歌队”里穿来穿去,给婶婶们或村子里的媳妇娃娃们夸夸他的“孩子”,很逗人。
        还有小叔,他不是扮船夫就是扮船姑娘,或者是双臂擎着沙发苫巾扮狮子。男孩子们也很兴奋,把掸土的牛尾刷子作逗引狮子的绣球,在小叔眼前晃来晃去。小叔只有配合他们,弯腰,躬身,屈膝,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又下蹲,姿态不一。
        李氏家族的小小“秧歌队”备受大家的喜爱,由此东家进西家出,喝酒耍舞,闹腾到凌晨,累了乏了,才回家歇息一会。那些“装备”因为喝酒兴致一高,都丢落得所剩无几。次日,他们差使孩子抑或亲自送到家中。他们一边对“秧歌队”夸赞不已,一边手举送来的衣物表明对父亲的尊重或是对“秧歌队”的垂爱。
        此后的春节,“秧歌队”的表演者们——我的父辈们,总是没有凑齐过。只要提及,叔叔婶婶们聊天时,念念不忘那次“秧歌队”的精彩,言语里渗透着对往昔的怀念。
        去年春节,我35岁,在外子老家的那些荒地里,我们抓住一头毛驴,试着去骑。我们四五个人紧紧拽着毛驴,吓得毛驴哼啊哼啊地叫唤了半天。那些外子的堂弟们,和我一起怂恿外子去骑。他一爬上驴背,估计还没抓稳,就被驴摔下背而坐在土地上大笑,唏嘘之际还一个劲地向我们解释,他儿时是骑骡子最好的一个。嬉笑间,又一头毛驴被抓住了,由于表弟是体育生,个头也高,动作麻利,思维敏捷,被驴驮着他跑向山崖边时,他在驴背上使劲将驴向前一推,跳下驴背。几个骑驴的人中间,表弟是唯一没有被驴得意地摔在地里的人。
        我也疯了一般地喊着叫着笑着闹着,帮着他们按住驴背揪住驴耳朵,让儿子骑上片刻,而后在儿子的大呼小叫中松开手,捂着肚子笑得忘记了身份。
        外子说他打小就骑马骑骡子,可他翻身跃上驴背的笨拙姿势,使我们开怀大笑之余,嘲笑他骑马的那些“传奇”故事,只不过是吹牛。他辩解说岁月使他忘记了很熟悉的事情。
        我们也并不刁难外子,笑够了,闹够了,才与站立地头歇息的驴儿对视。它会转头朝我们望望,似在嘲笑我们的呆样,又哀怨我们对它施予的暴力。不管怎样,毛驴也不跑远,原先的惊恐被我们的嬉笑所感化,眨眨眼,嗯啊嗯啊地朝我们叫上几声。我猜想,驴儿是在表达它的愤怒,又显示它摔下外子的得意。一会后,驴儿朝我们或坐或站的地方挪上几步,又退后几步,诱惑我们继续抓它一般。驴儿的举动的确诱惑了我们,我们摩拳擦掌信誓旦旦地朝它慢走几步后加速快跑。驴儿很自信,也不挪步,只是忽闪着它的大眼睛,等到走近,跨一大步伸长手臂能拽住它的尾巴时,它一转身跑了,不仅跑远,还跳到下一块地里,远远地回望。
        农村过年悠闲。饭后,转亲戚拜年的走后,留在家里的人在村子里开始走动。男人们在东家打麻将,西家打扑克、喝酒,女人们抱着臂膀,穿得新崭崭的,站在阳光暖和的地方,看看这个的新衣服,摸摸那个的新围巾,相互炫耀。间或一迭声地夸赞,就是拉着谁家戴了新戒指的手指,既夸赞她男人挣大钱了,又羡慕地说戒指的大小,语气里除了眼红还带着嫉妒。之后,便是说些没有根据的话,东家长西家短的,夸闺女骂儿媳……
        我们由着性子玩够闹够后,居然鼓动外子和小叔子、小姑子们去河滩的沙地拣地耳。地耳在沙窝、山坡地上,与枯草一起守候着季节。除了那些蜷曲着地耳,还有头发菜,寸长左右,与地耳相互掺杂在一起,让眼力不好或者粗心的人很难发现。事实上,我们也并不是为了真拣地耳而开车近二十分钟去河滩沙窝地。孩子们和小叔子们比赛扔石头,在嘴边竖起喇叭状“噢噢噢”,继而随着回声“啊啊啊”。总之,凡是能想到玩法,都在河滩的空地演练。
        末了,一身土,一身落日的余晖里,挟着风,匆匆往家赶。
        在家的亲朋们,起初看到冻得龇牙咧嘴还眉飞色舞的我们,撇撇嘴表示不以为然,几分钟后,对头发菜、对地耳感兴趣了,问东问西,满眼艳羡。不管是地耳还是头发菜,在大家羡慕的眼神里被婆婆装进塑料袋,打算做地耳包子或是凉拌小菜。
        日子一眨眼,又到腊月了,我在一大堆要干的活计里,忆起那些过年的事情,居然无比留恋,心痒痒之余,做好计划,今年春节去外子老家过年时,一定要骑一回毛驴,哪怕被摔得鼻青脸肿或是满身是土,也要骑骑,找找新媳妇骑毛驴的感觉,也在毛驴背上好好看看那片生养了外子的一个荒废已久的山坳——永靖县红泉镇金家塬村的谢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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