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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的肖像

发布: 2016-11-03 15:46 | 作者: 庞培



        大礼堂,那名画师爬在一架高高的人字梯上画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像。除了偷偷溜到走廊和后台的几个小孩,礼堂里空无一人,散发出一种演出灯光常年烘焙过的长椅油漆的味道。那味道不禁使人肃然起敬。像教堂但没有教堂那样深奥、文雅。棉纺厂大礼堂里的空气,是一半教堂、一半工人食堂的杂烩,很高级的样子,但又有点神气活现。我们躲在后排几张椅子后面,小声地窃窃私语。我们远远地先是看见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张苍白的脸,在电影幕布一样大的一块白棉布中央显露出来。这是第一个月的创作。“创作!”我们小孩兴奋地,相互在重复这个新近听来的名词,是那名画师途中休息比较兴奋时告诉我们的。“画画是一种创作”他说,晃了晃手里的油彩笔。“这是我创作的第四幅毛主席像”。大礼堂只有靠近前台的几排灯亮着,否则大白天简直漆黑一片。画到第二个月,画出了伟大领袖的像一朵云那么大的鼻子,云上面飞过一只鸟来,是领袖下巴上著名的一粒痣。画师先是在偌大的白布上战战兢兢打上一大张稿样,然后动用皮尺、三角仪甚至水平仪来计算五官的位置大小,这样做的时候,整整一个下午,他的直冒虚汗的额头在礼堂的白炽灯下竟像一只蒸馒头的蒸箩或蒸笼不断有热气冉冉上升,我们在后排被这一幕吓得莫名其妙地一动不动,好半天也没弄明白过来这名画师在干什么。他在梯顶上爬上爬下,挥舞着一把材料仓库里事先领来的工分尺,整个人从远处看,显得浮滑、虚假、或大或小,好像画布上不能确定,随时可能要被涂抹掉的那一笔。时而下跪,时而兴奋地跳几步舞,嘴里还一个劲喃喃自语,对着画布以及舞台上大片的灯光哄骗一只不肯吃食的看不见的猫。
        “噔!”他从梯子上跳下来,像按动按钮发射了一枚火箭,声音呼啸着掠过整座礼堂,使得那里面的空气发出使人浑身释然的震动。大幕上方,一排排灰尘无声地落下,几只老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跳吓得乱窜到舞台正中心,其中一只竟被缠绕一地的电线绊倒了。我们瞪大了眼睛一看,礼堂上方,毛主席他老人家终于有了一只大家期盼已久的耳朵,并且还是一只左耳朵。
        我们上午从仓库上货的码头旁边一段断墙翻围墙进厂,溜到大礼堂的后台角落,就在那年夏天,我对舞台上那种灯光烘热的地板着了迷。地板很脏,上面的土足有两寸厚。但走上去感觉却格外温暖、华贵。这样的木地板在诱使你一步步走近它,并终生沉溺其中。我们去时,画师身穿蓝色工装裤,早已攀举着画笔在那里辛勤描摹。他可能没有自己的家,舞台最不起眼的角落搭了一张行军床,他晚上就睡在那里,有一次他举起鲜血淋漓的左手给我们看,说是半夜里,先一天晚上太劳累,睡着了被礼堂里老鼠咬的。他为此而得意非凡呢。这也难怪,在整个漫长的“创作”阶段,除了我们一帮说不出什么来的小屁孩,画师的观众实际上就是窝藏在大礼堂地下的一群老鼠了。
        “毛主席也不来管管这些老鼠”,他小声嘀咕着,抱怨着,悄悄踱到后台去,用美工刀从画像的幕布一角割下来一小块棉布,自己缠在伤口上止血。过了一会,突然又很紧张地抬起脸:“小孩子不能出去乱说,不许讲出去的,否则——”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个被吊颈的恐怖表情。
        “我有右派帽子,等这幅像画好以后,他们说不定一定替我摘帽的。”他说。
        于是,在短短的大热天才过去不到一半,我们就成了无所不谈的密友。我是说,那名监狱里的劳改释放份子和我们这帮家住北门闸桥头的小屁孩。我们总共四个人,最多时,可达七名。我们四个是核心,阿奇、憨大、胖胖和军海。家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马路对过。有时胖胖的两个姐姐也会加入到这个秘密的行列里来。然后是丁家弄弄堂口口上的阿奇,他家来了一个乡下奶奶,暑假把他牢牢看管在家里,连上厕所大小便也只允许在自己家的马桶上。他偶尔会变魔术般把自己变到热昼心里的北门街上来,他也欢喜从头到尾观摹这幅毛主席像。那名画师姓唐,他的身上、手上、额头上仿佛永远有创口,全身像一整张破得不能再破的蚊帐一样连连牵牵贴满各种橡皮膏条条。他已经瘦得没剩下多少人形。耳朵却十分尖,挨近了看,你能看见他左胸下方肋骨缝里一颗“突突”跳的心。当他正襟危坐——他化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坐在画像底下也就是舞台前排的位置,怔怔地凝视每一根自己新画上去的线条、笔触——时,他看上去像极了一只觅食多日,可怜兮兮的猴子。他一坐端正,就把头颈本能地下缩。一头蓬乱的头发,像丢弃不用的油漆刷子。阿奇、军海、胖胖,我们四个是他忠实的拥趸。画师像一只被猴群逐出来的大猴子,我们就是尾随他的几只小猴子。我们看着他鼻孔里茂密的鼻毛,看着他用一罐汽油清洗画笔。他在那罐汽油面前动作十分敏捷,并再三警告我们,不允许走近他堆放颜料、调色板、画笔这类工具的舞台一角。我们四人在那年夏天,正在密谋商议,成立一个党派,有最新的文件、口号、口令,还有神秘的入会仪式。光这一仪式,大家就讨论了大半个夏天,其他时间里,我们把礼堂里每一张长椅每一处可能坐人的空歇,都挨个用屁股去抹坐一遍,过过逢年过节此地演戏唱革命现代京剧时小孩不得入内的瘾头。我们发现这名猴子长相的画师偷偷背着我们往画布上吐口水;把脸上的什么眼屎、鼻涕全弄到调匀得稠稠的颜料里面,然后一本正经画到画像上。他这样做时,自以为距离我们有一百来米远呢。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脸色已吓得十分苍白。有一次,阿奇、胖胖他们不在,我一个人在礼堂里,画师立即敏捷地跳下人字梯,把不知什么地方割伤、缠着橡皮膏的左手食指又重新割了一遍,然后滴了几滴鲜血在调色板上。做完这些,他抬脸若无其事看了看我,目光空洞而遥远,仿佛我只是坐在底下的一团空气。不知他把那些鲜红的血画到伟大领袖像的哪个部位去了?我知道我不能说,更不敢问。那天夜里我像被烧着了的一团火一样恶梦连连。我有几天都吞吞吐吐,推托着不肯再钻围墙去大礼堂,甚至对胖胖他们要求再把党的方针重新温习一遍的建议也毫无理由地置之不理。最后,他们偷溜过去的人说画师已经开始在问起我的名字(绰号:憨大),说毛主席像已经开始画眼睛了,眼睛、眼眉毛全开工了,我才暗自下决心独自保守那个秘密。我脸上一定有一种吞吃了一口石灰的惊骇表情,那个大热天里空气浑浊,但温度阴凉的大礼堂对我们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
        我们坐下来,画师正在吃一只蒸饭团。那时已经是午后一点多,我们很少看见他吃东西。他脸上、袖套、身上全是零星的油漆、颜料。拿着蒸饭团的一只右手有一根手指是钴蓝色的,另一根是红色,然后依次是黑、白、黄。我们看见咽下去的米饭在他喉咙口艰难地上下推移,原地打转。此人喉结古怪地外突,像是有一只调皮捣蛋的小老鼠,被拿捏在掌心,钻进了他的脖子和下颌部位。他好像瞪大着眼睛,一边吃东西,一边同时睡着了,进入了酣恬的睡梦乡。与此同时,礼堂的前台上方,伟大领袖毛上席的一只微微含笑、带点深遂的睿智的眼睛正冲着我们笑呢。洋溢着赫赫威权并且壮严的笑容在那个午后的棉纺厂工人大礼堂内的空气里无声地弥漫开来。我们全都在一瞬间感到了幸福、神圣、壮严。我们情不自禁地在各自的座位上坐成了一种雷锋手捧红宝书的样子,一种那时候中国人的标准姿式。在那处情不自禁昂首挺胸的姿式里,你不仅健康、富有革命的朝气,你简直就是革命的化身。也就是说,伟大领袖的自上而下的微笑使我们瞬间全成了雷锋。我们比雷锋还雷锋呢,因为我们还是小孩,是革命的下一代,我们的内心涌动着新时代的激情。我们是不屈不饶的中国人民行列中茁壮成长出的一个个新的雷锋,我们是那冲锋陷阵的无数个,正在这时,画师突然“叭哧”一声放了一个响屁。这个屁,同时使他从长椅上跳起来,他本来盘腿好好坐的,现在却鬼鬼崇崇一脸的低三下四,因为他确信自己面对的是四双纯洁少年的义愤填膺的眼睛。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盯视他,仿佛凝聚了八亿人民的所有阶级仇恨。
        “画毛主席,什么最难画?”
        “眼睛?”
        “脸?”
        姓唐的画师摇摇头。又有人怯生生地说:“嘴巴?”他这么一说,我们这才发觉原来伟大领袖也有一张跟常人一样用来吃饭的嘴巴。是啊,只有嘴巴子画得像了,有生气了,画像上的人才能显得像活人一样有鼻子有眼睛。
        “你们晓得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星星。”
        “天空……”
        “月亮……”
        “不对,是太阳,天上有太阳。”
        “敬爱的毛主席,各族人民的红太阳。”
        “太阳是什么?”
        “……”
        “太阳是一颗比地球大很多倍的星球……”
        “那么太阳上有什么?”
        “有什么?……太阳有太阳光?”
        “太阳有光线!”
        “对啦——光线!我们人类全靠有了太阳,才从猴子进化成现在的人。有了太阳,地球上万物生长。所以我现在受了县长委托,到这里画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光是画他个人,实际上是要画出一个万物生长,画出太阳的温暖美丽。所以最难画的其实不是眼睛,最难画的其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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