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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朱

发布: 2016-11-24 17:44 | 作者: 毛丹青



        一下雨,京都很早就会暗下来,天上偶尔有几片明快的云丝飘过,但很快,好像就有一股什么力量非要把云丝拆散不可,然后降下劈劈啪啪的雨。很多游客一边撑着雨伞,一边手拿微单,通过镜头看落樱,雨水已经变成了无数的线,有时还发出怪异的光芒。
        雨水猛击樱花树,花瓣儿落下,笔直的样子,连往常划出空气中的曲线都很难看出来,这或许是由于整天没有风的缘故。樱花被雨击落,从树上坠下来,离开了生命的本体,死了。所以,有人叫它“死樱”。
        日本人叫樱花的方式非常多,比如;“若樱”、“姥樱”、“夜樱”等等,查一下词典,大约不下几十条,看上去,这些对樱花的称呼充满了一种惋惜的情结,生怕樱花走开。
        时间是可以用大自然来判断的。“樱花开了,春天来了”,谁听了这句话都觉得耳顺。不过,如果我们说“樱花谢了,春天来了”,也许叫人觉得别扭。其实,别扭的话未必是错误的。对于春天来说,樱花的存在太短暂了,而且有的时候,只要等到樱花谢了以后,暖阳的春天才真正地开始,至少今年就是这样的。日本有的地方四月还下雪,天气一直处于寒冷的状态,眼看樱花马上要谢了,天气预报却说,气候马上要暖和起来了。当然,这里说的日本不仅仅是以京都为中心的地区。日本的国家版图很像一颗豌豆,而京都所处的位置正好是是它的中间部位,如果真是豌豆的话,其营养应该是最富足的,至少比豌豆的头与尾强。
        樱花与暖阳的亲密关系似乎已经被无情的雨水与寒冷给代替了,坠落的花瓣儿就像樱花树的眼泪一样,也不知是为了怀念温暖而坠,还是为了惧怕寒冷而落?
        我认识一位日本老人,他跟我说过这样一段话。“如果我死了,一定要让家里人往我的骨灰里撒一大把樱花瓣儿,我是要立遗嘱的。然后,我要叫家里人把我的骨灰盒放到佛坛前,放三天就行,再然后,把骨灰和樱花瓣儿一起撒到土里面。”
        毋庸置疑,这位老人必须要死在樱花的季节,从相反的意义上说,他反倒像“人间坠落在死樱”一样。
          京都属于关西地区,同样作为日本这颗豌豆的中间部位,姬路城也是有不少故事。这座城堡位于兵库县西部交通要冲,是日本现存不多的城堡中最大、最典雅的一座。如果走在城堡内的石板路上,谁都不难发现城堡的墙上有不少各种形状的枪眼和弓箭射口,据说这是为了保卫城堡而特意制造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从守城的角度上看,造型艺术的枪眼儿似乎有些奢华。据记载,姬路城是16世纪到18世纪建造的,城堡至今为止已经进行过多次修缮,但从未有过作战的记载。城堡有许多低窄的“菱之门”,石板路也十分曲折,稍不留神就会迷路。走在路上,哪怕城堡近在咫尺,但想马上走进去却相当艰难。因为这座具有防御功能的城堡,除了从墙壁上的枪眼儿能射下乱箭,甚至连城堡的大门上端也有一块长条儿的空间,为的是守城的士兵能往下扔石头,砸死入侵的敌人。整个姬路城壮观美丽,但也处处隐藏杀机。可见,生活在里面的人固然天天锦衣玉食,但也时时在担心杀身之祸。
        “当年的武士挺神,一不留神也成了建筑师和艺术家了。”
         我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全城连枪眼儿都有雅号,日本人叫它“狭间”。除此之外,城堡里所有的路曲里拐弯,除了设防以外,肯定还是为了美观好看。
        姬路城堡建造在海拔45.6米的姬山之巅,城堡主楼高32米,全为木制结构。据引路的日本老人介绍,建造这座城堡用了387吨木料,7.5万片瓦和大量的巨石。
        城堡包括8座主楼,和其余的74座建筑。城堡正门上方的直线搭配号称“大千鸟破风”,主楼侧端的曲线搭配则被誉之为“大唐破风”。
        所谓“破风”,就是墙顶盖板。屋檐上装饰有动物状、巨大而华丽的鱼饰,据说是防火的辟邪物,这对一座全木制的建筑是至关重要的。这些建筑的风格带有几分中国唐朝特色。城堡内庭的道路,千回百转,好似迷魂阵,爬上顶楼却可将整个城堡一览无余。
        这让我想起了日本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场景:一个武士骑着一匹彪悍的白马,从城堡外直奔而入,马蹄打响石板路,擦着城墙根儿往前跑。
        据说,城堡建成后有13个家族先后入住,历时530年。至今姬路城仍是真迹,十分罕见。难怪世界遗产委员会如此评价:“这座城堡增加了人们对日本文化的理解。”
        从空中看下去,城堡的周围绿树环抱,城堡的棱角犹如嵌入了地下,有的石板路就跟突然折断一样。整个城堡因为其形似展翅欲飞的白鹭,所以又被称为“白鹭城堡”,的确有一股神来之笔的韵味。姬路城也叫“天守”,我估计日本武士为了保身最大的祈念莫过于求天!
        “天”的概念之于日本文化似乎比“地”大。姬路城堡所在的日本兵库县,北临日本海,南接濑户内海与太平洋,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1333年,姬路一带已经驻扎军队;1346年开始建筑城堡;1580年,战国时代末期的武将丰臣秀吉在这里继续兴建城堡;1681年,德川幕府的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的女婿池田辉政,又重建城堡并扩大成今日的规模。
        说到日本人讲究“天”,让我想起一位养鸟的日本妇人,她经常穿和服,曾跟我说:“养鸟儿分笼养和天养,前者是用一个鸟笼子把鸟儿装进去。有的鸟笼子很高级,每根儿鸟笼子的插杆儿都是油光锃亮的,阳光下发出相当沉着的光。后者是什么都不用,只要人走到空场的某一个角落,多半是走到一块小土坡上,然后往天上看看,一声长长的口哨,划破天空。于是,鸟儿就会盘旋而下,飞到人的周围,有的鸟儿十分淘气,居然也会站到人的头顶上,而且还显出一副高贵的样子。”
        其实,我对她说的这番话记得很清楚是有个理由的,而且,这个理由跟日本并不发生必然的关系。
         1976年唐山大地震,北京受了影响,当时我们那个大院的许多人家都把抗震棚建到日坛公园里面去了。先是挖一个四方形的巨大土坑,然后用竹棍子沿着四个角儿往上竖,竖得不高不低,正好让油毡能均一展平,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小的斜坡一样。那时人小,不懂大人的担心,每天早上一爬起来,就往公园的操场上狂奔,最大的目的不是别的,就是为了去听清晨的鸟叫!
        不少北京老人还是那么悠闲,他们嘴里哼着小曲,手里晃悠着鸟笼子,走路也不直走,大都是打个弯弯儿,有时身体随着鸟笼子倾斜一下,弄不清是老人溜鸟儿,还是鸟儿溜老人!?
        就是在这个时期,我亲眼见到一位“天养”老人,他体格不大,脸上有光,而且不是一般的光,看上去水汪汪的,气色十分青春。每天清晨只要他一出现,其他提鸟笼子的人都会自觉地散开。这时,只听他一声哨响,几乎是同时,鸟儿就从小树林中飞来,空中打起的旋儿犹如向他问候早安一样。小鸟儿落到他的头顶,他笑笑,也没有非要向四周献宝的样子,尽管他的笑很普通,可周围拿鸟笼的老人都纷纷离开,有的人还急匆匆地把鸟笼子的布套赶紧落下来,生怕让鸟笼子里的鸟跟老人头顶上的鸟儿对上眼。
        鸟儿从天上飞下来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老人的肚子会发出一股奇怪的声音,很轻,但是很脆,有点像小石子在水上打起水飘儿时的声音。用当今的话说,老人太潮了,太酷了!  
        有回返京,飞机上喝了点儿红酒,昏昏欲睡,也不知为何,“天养”老人犹如仙人一般,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让我觉得总归有一天,也许还会去拜见他,就像少年的我每天早上盼望他走来一样。
        无论是京都的落樱,还是姬路城武士的传说,乃至于我幼时有关“天养”的记忆,总有一种暗暗的粉色在流动,尤其是京都,降雨时的寂静犹如与世隔绝,甚至连人声都很少听见,最多是雨在下,风在刮,偶尔传来乌鸦的叫声,十分凄厉,好像世上的人欠下了乌鸦万年罪一样。
        这种感觉说起来也奇怪,每年到了秋天时,暗暗的粉色又会从红叶的“红”脱身,变成不同意义上的暖色。
        一般来说,日本人对樱花的钟爱广为人知,但实际上,单从旅游统计的数字上看,秋天比春天容易集客。比如一家百年的豆腐店,店名叫“嵯峨豆腐”,位于京都岚山的清凉寺山门东侧,店主跟我说:“樱花开的时候,店里不用雇工就能应付,但一到了秋天,天天非要雇工不行,忙起来的程度完全不能比!”
        
        枫叶红了,红得很透,透得像一把篝火在燃烧!路上遇见的艺妓也有红色,仔细看上去,竟然是雪白的脖子被枫叶染上的红。红得淡淡的,不吵不闹,世上不会因为红而变得如何,时间依旧缓慢地流动。  
        我到京都参加过一位建筑师的家庭派对,他说:“樱花开起来没什么个性,因为花的长相都差不多,只有瞬间的凋落是一个共同的亮点。所以,日本人与其说喜欢到处都能看到的樱花,还不如说更喜欢看山樱。山樱有极强的个性,往往是孤独的一棵千年巨樱树,一直到现在还是孤独的一棵!”
         “这么说的话,红叶好像更个性一些,尤其是从一般的观赏角度看,难怪《源氏物语》留下了大量的红叶描写,对樱花的描述反而不那么突出。”我一边想起很久以前读《源氏物语》时的感受,一边也想问下建筑师的看法。
        他几乎不加思索,脱口而出:“其实,红叶的红是从绿到黄之间的颜色,而人类最能感到温暖的颜色恰恰正是红与黄,让人觉得温暖。加之,红叶的红千变万化,没有一片叶子的颜色是一模一样的,这个跟樱花千篇一律的颜色完全不一样。所以,红叶表达了温和、嫉妒、险恶、欢乐与喜悦的人间心理,说到底,这就像日本国旗的红一样。”
        派对结束后,一轮圆月升空,我跟他,还有很多客人一起观赏了大觉寺的红叶,发现殿堂前的香客络绎不绝,这似乎与秋天无关,与红叶也无关,只跟人的心灵有关。不过,尽管建筑师强调红叶的红,但我始终觉得褪了色的红会产生暗暗的粉色。
        与落樱与红叶不同,新绿的季节一到,日本人喝茶喜欢去茶室,一扇小门帘儿与四面墙壁,反倒把人压缩到一个集中点,这个点就是茶本身,同时也是喝茶的一个重要过程。
        第一要欣赏茶碗,然后吃块甜点再慢慢喝茶师抹好的茶。茶很稠,完完全全的绿色,是由茶叶子抹出来的,仔细看能看出绿色的碎渣儿。原本很小的茶的存在之于窄小的茶室内却显得大起来,多次喝日本抹茶的人也许都有类似的体验。难怪奥巴马有一年访问日本时说起小时候到镰仓见到大佛,忽然想起如何吃抹茶冰激凌,对抹茶的记忆至今不忘。
        日本人形容住房窄小喜欢用“猫的额头”说事儿,因为天下没有比它更小的地方了。同样的意识也许从教育上可以找到实例。比如:西方人骂孩子的时候,很多采取“关禁闭”的方法,不是关进车库,就是关进地窖,反正好莱坞大片常常出现类似的场面。不过,同样是惩罚孩子,日本人都把孩子哄出去,父亲最严厉的话莫过于“你给我出去!”不许回家门。
        据说,日本人让孩子到野外反省最有效果。但其实,这么说也出于无奈,因为一般日本人的住房都偏窄小。
        还是把话说回到新绿季节的茶室。茶室有一扇小门,往外看却是相当大气的景致,有山有水,有时还有天上飞的美丽鸟,甚至让人觉得茶室之于门外的景致而言,也许是负面的。
        所谓“负面”,是说凡事都从最坏的角度考虑,对什么都做减法。比如:婚宴上新郎对新娘的发誓是:“我没有信心让你幸福,但会努力!”。再比如:日本人送别人礼物的时候总会说:“这东西实在不怎么样,但请您收下吧!”。很多场合都像自己责怪自己一样。
        荣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日本电影《入殓师》有这样一个生动的场面,师傅吃鸡肉吃得香喷喷的,然后仰起头跟主人公说:“糟糕的事儿是它很好吃!”
        日本佛教净土真宗的经典《叹异抄》有个惊人的说法,大意如下:“世上犯罪的人都是病重的幼儿,是最应该被母亲疼爱的。母亲就是佛陀,永远慈悲,会在第一时间内普渡他们。”日本人讲“恶人正机”,就是说的这个道理。所谓“连善人都能往生,更何况恶人呢?”
        上述实例似乎都表明了一个负面思维,换句话说,也许是一个不扩散的想法,把自己从最坏的立场说起,拿自个儿开涮!种种现象无不说明了这一点,但究竟何以如此呢?根据日本学者的研究,这是因为日本国小而造成的。人口多、国土小、空间窄,这些因素最终导致了人的思维一直往里旋,以负面思维为先!
        日本寺院的台阶很高,尤其是坐落在山里的更是如此,到寺院没有走平地的感觉,反倒是完完全全地“爬寺院”!内心对佛的祈愿也许是从“爬”开始的。台阶是为山门而做的,一边是世俗,一边是神圣。两者之间有一层层的台阶拉开相互的距离,最后一直迫使你的视线正好被挡住,如果不爬台阶就无法脱离世俗,同时也就无法直视神圣的境域。
        寺院是由人制造的,经过了周密的测算,当然也经过了相当的心计才能构成如今的版图,于是,云云众生仰慕而来,悠悠古今,绵延不绝!
        暗暗的粉色是暖色的限定版“负面”,根据《广辞林》的词条解释,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银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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