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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

发布: 2017-2-16 17:36 | 作者: 余泽民



        1997年。全球热播《泰坦尼克》。
        客厅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空心积木。不仅墙角和墙面非常多,而且没有一道墙面是平展的,不是这儿凸,就是那儿凹;墙角也没有一个是垂直的,所有家具的背后都有一个能塞笤帚、雨伞的三角地。老雕当初第一次来看房,他跨进阁楼后的第一个感觉是:这简直是为蜘蛛建的。
        阁楼不高,但对身长不大值得自豪的老雕来说,就已经足够高了。墙角并无蛛网,但有跟蛛网一样细密的裂纹,裂纹的走向乱七八糟,犹犹豫豫,不过最终还是像根须一样深深长进了天花板。客厅大致是方形的,天花板却只有狭长的一条,棚顶面积是地板面积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是架在顶梁与矮墙上的四十五度阁楼斜顶。斜顶有一部分墙的功能,不仅能倚能靠,还有一扇比肩膀略宽的观景小窗。
        木窗虽然开在斜顶上,但窗户却是垂直的,可以水平推开。站在窗前,可以俯视维也纳老城环路上错落的屋顶,右前方远处的钻天尖塔,是步行街上斯蒂芬大教堂的哥特式钟楼。钟楼白天看是脏乎乎的烟灰色,晚上却亮如一枚旧银的发簪,月光之下,泛着柔软的金属冷晕。夏夜潮热,阁楼里闷得没一丝风,只有站在这扇窗口,才能感到隐隐的微凉。
        午夜过后。老雕裸身站在窗前,从背后看他,如同一张剪纸,或者说,他是被从夜幕里剪掉的那一部分。他的脚掌踩着地板,右膝微屈,抵着矮墙,身体与房体接触的三个受力点,犹如琵琶鱼脊背上贪婪的吸盘,汲取着砖石内暗储的凉气。
        老雕很喜欢站在这里,不管仲夏还是隆冬,他喜欢从这儿窥伺都市,观察街上的动向和亮灯的窗口;有的时候,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朝自己所能想象出的远方出神地眺望。老雕没去过金色大厅,但他站在这里,感觉跟坐在歌剧院的包厢里没什么两样。他当初租下这套阁楼,就是看中了这个观景台,看中了这只凌驾于城市之上的隐秘天眼,虽然卧室和浴室也都有窗户,但都不如这一扇吸引他。老雕其实算不上是情种,但是不知怎么,只要他一站在这儿,就自觉跟情圣一样浪漫。哪个情圣?就是《泰坦尼克》里站在船尾让女孩“骑车大撒把”的那个杰克,就是那个扮演杰克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对了,老雕在搬进阁楼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想起来了,这扇窗户他早就见过:在影片《全蚀狂爱》里,莱昂纳多扮演的诗人兰波,就是从这么一扇阁楼小窗里爬上屋顶,站在巴黎的夜色下赤身裸体地挥着衣服朝魏尔兰叫喊……可惜魏尔兰是个男的。不过男的又怎么了?这么爱那么爱,怎么爱不都是一样的浪漫?!老雕自己跟自己解释。
        遗憾的是,老雕即使真有兰波的潇洒,也没有能让他潇洒的机会。他搬到这里没出两天,就发现斜对面碉堡似的中世纪建筑既不是庄园,也不是教堂,而是一家闲人免进的修道院。修女们出入的频率虽然不比女人逛街那么频繁,但每天总能够看到几个。老雕曾在酒桌上抱怨,成天看这些黑衣女人,看得他都无欲了。
        不过有一回,老雕去邮局付杂费,排在他前头寄信的修女没带够钱,正当她尴尬地跟窗口后的工作人员解释时,老雕摸出几枚硬币塞了过去,替她付了,他当时的动机很简单:想赶紧能够轮到自己。修女扭头向他道谢,老雕才发现自己帮的是一位天使。
        从邮局出来,美貌的修女在门口等他。她叫芙罗拉,来自西班牙南部,德语说的没有老雕好,这无形中增加了老雕聊天的自信。他俩有问有答地走过两个街口,老雕得意地指给她看街对面楼上的那扇小窗。
        “真的吗?”芙罗拉高兴地告诉中国人,她每天都从这里路过。
        自从老雕搬到这里,他还头一次从街上仰头观察:由于楼顶挺高,那扇从屋里看垂直的窗户,从楼下仰视是倾斜的,斜冲着蓝天,而且熠熠反射着天光。他幻想自己正从窗口里爬出,站在楼顶向自己挥手,向自己旁边的天使挥手……想到这里,老雕突然感受到那股类似“骑车大撒把”的非常浪漫。
        从那之后,老雕再站在阁楼里观景,总会有意无意地留心一下过路的修女。不过从高处俯瞰,只能看到白色的头巾和黑色的长袍,所有的修女都一个模样。他幻想有一天,天使一样美丽的芙罗拉能够抬头一望,那一刻的震撼,肯定不会次于金墉城下摘下面甲的兰陵王。
        寂静空城。老雕像剪纸一样站在窗前,身上的热汗逐渐挥发,粘腻的皮肤变得滑爽。他换了个看姿,将臂肘支在窗台上,双手抱拳,上身前倾,探出窗外,拂面的夜风让他打了个冷战。白天车多人多,楼下这条街并不显窄;夜里楼影黢黑,路灯昏暗,猫脸石铺成的老街中央如躬身的龙脊,在月光之下延向远方,用余光瞟时,闪着剑刃的寒光。恍惚中,街道变窄变长,帝国时代的老楼发生了位移,相互倾斜,朝街心挤压;来自西班牙南部海上的白色月光,悬在维也纳老城的正中,将阴影投向各个方向的各个角落。黑暗统摄了城池。楼下的街变得那么窄,假如有人策马穿过,长靴上的马刺会蹭到房子的墙上和院门上;假如这时有人追杀,骑士的长枪只能刺向夜空,刺向他,刺向他站在的阁楼小窗。
        闷夜无人,对面的修道院漆黑阴森,如同蒙塞拉山上耸人的危岩,黑洞洞的院门想必关了,但也可能没有关严。一只猫突然穿街跃过,反光的街心,闪过一串镜像的影子。
        老雕屏住呼吸,怦怦心跳,他觉察到女人正朝自己走来。通过地板的咯吱声,他能感到她脚跟的起落;通过空气的抖动,他能感到她呼吸的温热。她在背后悄悄走近,朝着开向暗夜的木窗,朝着窗框里用剪刀挖空的背影。夜光下,她的肌肤跟他的一样赤裸晃白。他先在肩头感觉到女人指腹的碰触,继而是她的胸脯、大腿、耳垂和下颌,她的耻骨抵着他的臀,燎灼如火……芙罗拉!天使一样美丽的芙罗拉!为了爱,她从修道院逃出,从那森严的墙内,从那漆黑的门洞,逃到这里,逃到她迷恋的骑士身边。他抵住他搂住他缠住他,悄声许下比任何时候都更神圣的誓言。白天祈祷,夜里做爱,这条窄巷既隔绝着也连接着两个矛盾的世界。没过多久,芙罗拉的秘密被教会发现,她必须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她带着他逃到了马德里。几年后,芙罗拉当上了母亲,从修女变成一位优雅的贵妇,而那位一文不名的年轻骑士,成了欧洲大都市的上等公民。一天夜里,销魂后男女躺在床上,仿佛漂在大海上。女人告他:她并不是芙罗拉,而是芙罗拉的孪生姐姐维吉妮亚……
        就在这时,过道里的壁灯啪地亮了,一束刺眼的光线十分残忍地投到老雕脚下,似一把砍刀,斩断了浪漫与现实的联系。
        老雕烦躁地扭了下头,用眼角朝响动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许枚披着睡袍的背影闪进卫生间,门没关严,里面传出撕纸、擦拭的窸窣碎响——肯定她又有什么让她不满,肯定她又在清理什么。“再邋遢的女人一旦结婚都会有洁癖”,老雕的一位朋友这样说。确实,结婚前的许枚大大咧咧,毛毛草草跟假小子似的;结婚后变得一天比一天仔细,一次比一次较真,家里的规矩也越定越多。
        在听到妻子拉水箱之前,老雕还有片刻的宁静。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本来刚才也没有过别人,那场撩人的热辣,来自他睡前翻过的那本小说,他刚刚读了开头几页,卧室的灯就被妻子关掉了。
        “还不快睡觉!”两秒钟的停顿,许枚问他,“牙刷了没有?”
        每天晚上,这都是妻子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跟北京人问“吃了吗?”表示的只是礼仪性的关心,没具体意思,也用不着回答;如果回答,可以说一声“晚安”,不过道晚安是外国人的习惯,中国人说它总有点儿别扭。因为“安”有“安息”的意思,听起来不大吉利。本来老雕也想发明一句自己的“晚安”,而且还真找到了。
        有一回,老雕去萨尔斯堡参观莫扎特故居,听解说员讲了一个莫扎特童年的调皮故事:每晚睡前,莫扎特都要抱着母亲的脑袋狠亲一下,然后淘气地说:“祝您在床上放一个响屁!”从萨尔斯堡回来,他当晚就抢在妻子之前祝愿了一句。遗憾的是许枚非但一点儿没乐,还跟训孙子似的白了他一眼:“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无聊!”老雕想告她“跟莫扎特”,但看着妻子不耐烦的样子,知趣地朝反方向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楞了会儿神。那晚,许枚没问他刷牙的事,从第二天开始,道晚安重又是女人的专利。
        卫生间内,先是哗啦的冲水声,接着是掀开马桶坐垫的声响。许枚终于推门出来,用不耐烦的语调责怪说:“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下回撒尿对准一点儿,总是溅得哪儿哪儿都是!”
        “咳,你说你……我……”一听女人唠叨,老雕就心烦。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对妻子的耐心逐日衰减,即使女人有理,他也嫌烦,嫌她说话的语调刺耳。不过,好在老雕有谦让的美德,并且很念妻子的好,夫妻之间虽然时有磕绊,但他总能够克制自己。可是问题不是他能不能克制,就像刚才这么一训一忍,把他站在窗口酝酿的浪漫,顿时驱赶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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