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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機

发布: 2017-2-23 19:50 | 作者: 沈寧



        不知已經有多久了,沒有這樣把臉貼在一個男人的肩頭。不知已經有多久了,沒有這樣讓一個男人的雙臂摟住自己的後腰。傑西卡震撼了,心裡微微地顫抖。在她的記憶中,只有父親曾經讓她如此依賴,但那似乎已經十分遙遠。
        這是一次傷心的旅行。她剛剛在西雅圖參加過父親的葬禮,正在回往亞特蘭大的路上。傑西卡從來沒有想到,父親才不到六十歲,就這樣突然地離開她。兩個星期前,他們還曾講過一個多鐘頭的電話,說說笑笑,上星期母親就來電話通知,父親已經去世了。
        那天中午,傑西卡放下電話,急忙跟公司請了假,回家收拾一些隨身衣物,晚飯時分就出發,趕往西雅圖,向父親的遺體告別。臨時買票,只有聯合航空一班飛機,而且來回都要在丹佛轉機。也因為回程在這裡轉機,她意外聽到廣播呼叫自己的名字,於是猶豫不決地來到這個登機口,所以她見到了他。不,她首先見到他手裡抱著的那個講義夾,然後才好像隱約地見到他。
        「我的?」她問。她兩眼只盯著自己的講義夾,並沒有注意拿著講義夾的人。
        「你的。」他答。
        傑西卡接過自己的講義夾,緊摟懷中,閉起眼睛,喘了口氣,才輕輕地說「謝謝。」她知道自己應該多說些感激的話,但是她不會。她從來不大會與人交往,特別是面對男人,陌生的男人,沒有意願,也沒有經驗。
        他微笑著,說:「你應該感謝她,她撿來交給我的。」
        傑西卡睜開眼睛,順著他的手指,才看到他身邊站著的小姑娘。她蹲下身,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曼達,我五歲。」
        「謝謝你,阿曼達。」
        「我去上廁所,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可是洗手台上放著這個夾子。飛機場裡總在廣播,看見沒有人攜帶的東西,都要馬上交給機場服務員,所以我拿出來,交給爸爸。」
        傑西卡伸手摸摸阿曼達的頭髮,說:「真是好孩子,很懂事,是嗎?」一星期前,她從亞特蘭大飛往西雅圖,在丹佛轉機,急急忙忙,上了飛機才發現,講義夾丟在廁所裡了。到了西雅圖,她給丹佛機場失物招領處打過電話,沒有人拾到。從西雅圖回亞特蘭大,剛纔一到丹佛,她就又跑去失物招領詢問,還是沒有人拾到。
        「那麼,我很走運,我們的旅行日期相同。」傑西卡一邊說著,站直身子。他們父女二人,在飛機場裡拾到自己的講義夾,又在飛機場裡等著交還給她,除了說明他們的旅行日期不約而同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的解釋。
        「哪裡,我是聯合航空的售票員,每天在這裡工作。」
        傑西卡這才稍微仔細地看了看對面的男人,大約三十歲左右年紀,頭髮普通,個子一般,相貌平常,穿著一件褪色的夾克衫,一條褪色的牛仔褲。
        「哦,」傑西卡應了一聲,沒有繼續。
        那男人顯然猜出她的想法,有些不好意思,紅了臉,猶豫片刻,才說:「實在很抱歉,我並不是有意要侵犯你的隱私。阿曼達交來這個講義夾,我只想看看是不是誰丟掉的垃圾,所以……對天起誓,我絕對沒有讀裡面任何一封信的內容。」
        傑西卡低下頭,看著講義夾的邊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好像要繼續解釋自己,男人又匆忙地說:「我看見裡面裝的都是來往信件,每封信都夾在一個玻璃紙夾裡,而且依照日期順序,安排得十分精心,可見這些信對於主人來說,一定非常重要。」
        「是的,非常重要,太重要了。父親剛剛去世了。」說完這句,傑西卡終於忍不住淚水洶湧,哭了一陣,不由自主,把臉靠到他的肩頭。
        他很輕地摟著她的後腰,靜靜地站著,沉靜了一會,好像無話找話,繼續說:「所以我想,我不能把這些信送給失物招領處,讓許多人隨便翻看,我必須把講義夾親手交給失主。所以我查出了你的回程日期和航班,在這裡呼叫你。」
        話都說完了,兩個人默默地站著。傑西卡漸漸停止了哭泣,卻不肯抬起臉來,讓人看到她哭後的面容。
        過了幾分鐘,廣播響起:飛往亞特蘭大的九四四號航班最後一次呼叫登機。
        「你必須登機了,」他拍拍傑西卡的背,輕輕把她推離自己的肩。
        傑西卡站直身子,雙手蒙住臉,剛停止的淚又流出來。但這一次,不是因為傷心父親去世,而是傷心自己。她又被一個男人推開,她伏在他的肩上,他摟著她,但是他又把她推開。傑西卡是個平常的女人,她渴望得到男人的愛,她也願意向男人獻出自己的愛。可是她從小在父親保護之下,不缺乏男人的關懷,又一直把父親當作男人的楷模,所以從來沒有看中過一個男人。長大之後,她才發現自己缺乏跟男人打交道的經驗,也沒有能力討得一個男人的歡心。現在,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去世了,她太需要得到一個男人的憐愛來代替,可是她得不到。她剛在他肩頭哭了幾分鐘,他就把她推開了,好像迫不及待要離開她。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對櫃檯講一聲,下班飛機再走?」出乎意料,他突然這樣建議。
        傑西卡仍然用手蒙著臉,但是點了點頭。她並沒有完全明白他這個建議的意義,但是總可以說明,他還是蠻關心她的,這就夠讓傑西卡受寵若驚了。
        聽著他急忙走開去的腳步聲,傑西卡漸漸止住了眼淚。至少她應該還可以繼續跟這個人多度過幾分鐘光陰,多講幾句話,儘管她並不知道該聊些什麼。眼下,她十分害怕一人獨處,她太需要能有個人在自己身邊,哪怕就是一個陌生人。而且既然他會花費如此多的功夫,想方設法找到她,把講義夾當面還給她,他就應該不會拒絕她這一點點小小的要求。
        「你不用擔心,爸爸認識這裡所有的人。」阿曼達安慰她說,「爸爸本來今天要上班的,為了等你,還要帶我來,所以他請了一天假。」
        傑西卡聽了這番話,才穩住心情,拿出化妝袋,擦淨臉上的淚,重新勻著眼睛和嘴脣,一邊低著頭,說:「阿曼達,真是謝謝你。」
        「不用謝,爸爸說,幫助別人是應該的。」
        「阿曼達,你經常在飛機場裡玩嗎?」傑西卡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問這樣的問題,她只想繼續談話,「那天你撿到這個講義夾,也是爸爸不上班,帶你來玩?」
        阿曼達搖搖頭,說:「不是的,爸爸每天來上班,帶我來機場的幼兒園。我明年上小學,就不能來了。」
        「那麼你要去哪一間小學呢?」
        「不知道,爸爸說還在找。」
        說到這裡,傑西卡再找不到其他話題了,便說:「阿曼達,你知道,這個講義夾裡面夾的信,對我來說,實在非常重要。特別是現在,只有這些信,還能讓我繼續同父親談話。」
        「我知道,爸爸也這麼說。」阿曼達說,「爸爸說,以後我去讀大學的時候,他也要這樣每星期給我寫信。」
        「他會嗎?」
        「他會的。」
        「安排好了,下班飛機兩個鐘頭之後起飛,」他走到她們身邊,說,「我想,我們到那邊的咖啡店去坐坐吧,反正今天我休假,也沒什麼事情。」
        她知道,阿曼達剛纔講了,可是她沒有說什麼,默默地跟著父女兩人,走進咖啡店,在櫃檯前買好咖啡,坐在桌邊。
        經過這麼一段時間,傑西卡總算能夠鼓起勇氣,再次望著他,說:「我要再謝謝你,還有阿曼達。」
        「你同父親非常親近,是嗎?你們之間,會寫那麼多信,真讓人很羨慕。」他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沒有聽見傑西卡的道謝,反說出這麼一句來。
        「我的父親喜歡寫信,不喜歡打電話。他說寫信可以從容地思索,可以把話講得清楚,有條理。」傑西卡突然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起來,「從離開家,到大學讀書開始,四年裡面,我和父親每星期通一封信。在信裡,我報告自己一星期的生活和感受,父親則講述他的生活,回答我的問題。我們談論人生,談論理想,談論快樂和失望。那些信,是我在孤獨歲月裡的安慰和支持,所以我把父親每封信都很仔細地放在講義夾裡保存,也把給父親的信做拷貝保留,我經常重讀這些信,好像在繼續跟父親談話。」傑西卡卻沒有講,也是因為這些課餘的額外忙碌,她在大學時期,沒有交到一個男友,也沒有獲得跟男人交往的足夠訓練和經驗,乃至現在仍然獨身。「可是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永遠也收不到父親的信了。」她又補充了傷痛的一句。
        「你看過丹佛城嗎?」他突然轉了話題。
        傑西卡聽了,先是一愣,然後明白了他的用意,很感激地看看他,說:「去西雅圖時經常會經過,從來沒有停留過。一個人都不認識,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
        「現在有了一個,」他站起來,伸出右手,說,「皮特,皮特金迪斯。」
        傑西卡沒有站起,仰著頭,握住皮特的手,紅了臉,說:「傑西卡萊爾,不過你早已經知道了。」
        「歡迎你來丹佛。」皮特鬆開她的手,摸摸臉,重新坐下,說,「可惜你只有兩個鐘頭,否則我可以帶你去看看落基山。」
        阿曼達立刻跟著叫起來:「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傑西卡嘆了口氣,垂下眼睛,說:「是的,我非常想去看看。」
        皮特盯著她,看了幾秒鐘,說:「那麼我再去跟他們說一聲,你改坐明天的航班回亞特蘭大,好嗎?現在還早,我們來得及上一趟山,明天上午再轉轉丹佛城。」
        阿曼達急忙地說:「你今天晚上可以住在我家裡。」
        傑西卡聽了,身子一抖,抬眼看了阿曼達一下,又看看皮特,然後恍恍惚惚,輕輕點點頭。
        皮特便站起身,迅速地走開。
        見皮特走遠了,傑西卡才轉過臉,看著阿曼達,問:「這樣不打招呼,到你家去,媽媽會同意嗎?」
        「我沒有媽媽。」阿曼達鼓起嘴脣,邊說,「我還不到兩歲的時候,媽媽就走掉了。」
        傑西卡大吃一驚,急忙說:「很對不起,我不知,不知……」
        阿曼達仍然垂眼皮,氣呼呼地說:「媽媽說爸爸太笨,什麼本事都沒有。」
        「是嗎?依我看,你爸爸是個很好的人,很善良,很真誠,願意幫助別人,對嗎?」
        「當然,爸爸是天下最好的爸爸。」阿曼達聽見有人稱讚自己的父親,十分得意。
        「你今年五歲,那麼這三年裡,爸爸沒有再結婚嗎?」傑西卡問出了這句,自己忽然覺得有些心虛,臉紅起來,看著小姑娘。
        阿曼達用力搖了幾下頭,小大人般嘆口氣,說:「爸爸說,現在社會,要找到一個誠實的人,太不容易了。」
        傑西卡聽完這話,陷入沉默,沉默了許久。她忽然覺得,此刻自己需要思索,嚴肅地思索。二十五歲,父親去世,她的生活是不是應該發生一個轉折,是不是可能發生一個轉折。現在,她再也沒有父親可以去依賴,她只能依賴自己。她不能繼續被動地等待,她必須主動地爭取。如果她突然碰到一個意外的機會,她絕不能再次失去。想到這裡,傑西卡猛地站起身,伸出手,對阿曼達說:「來,拉著我的手,我們去找爸爸,我有話對他說。」
        她們在聯合航空櫃檯邊找到了皮特,他還在跟值班票務員查找明天去亞特蘭大航班的空座位。
        「不必再找了,我還是這班飛機就走了。」傑西卡說。
        皮特聽了,先是一驚,然後顯得很沮喪,兩個肩膀都垮落幾英寸。「你確定麼?我以為你會願意在丹佛多呆一天。」他小聲地說。
        傑西卡看到了,也聽到了,心裡一喜。這一次,她沒有看錯人,皮特確實非常誠實,而且他願意跟自己在一起。這麼想著,她平伸兩臂,把手裡的講義夾遞到皮特面前,說:「你拿去吧,仔細讀讀,我允許你讀。」
        皮特呆呆地站著,滿臉驚詫,望著傑西卡,卻沒有伸手去接那個講義夾。
        「讀過我和父親之間的這些通信,你就會了解,我們是怎樣的家庭,我們是怎樣的人。」
        皮特的下巴墜下來,扯開了嘴巴,但他講不出話來。
        「然後,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到亞特蘭大去,我帶你看海。或者我可以到丹佛來,你帶我看山。當然,你也可以把講義夾寄還給我,結束這次意外。」她好像突然之間,面對男人,講話如同流水一般,並且充滿自信。
        皮特終於笑起來,說:「我是聯合航空的僱員,可以隨時飛去亞特蘭大。而且,聯合航空在亞特蘭大也有很大的運營,調動工作很容易。」
        傑西卡兩腮燃燒起來,眼睛冒出光芒,說:「那好吧,把這些信都拿去。」
        他伸出手,把剛才交還給傑西卡的那個講義夾重新接到自己手裡,說:「我會再次親手還給你,我保證。」
        「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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