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遗容
一天上午我叩开所在地派出所的大门
一名女警,负责从户籍档案
找出并划去妈妈的姓名……
她楚楚动人
几乎像小镇的章子怡
从窗口接过那张死亡证明单时我突然
意识到她纤小手腕的未婚肉感——
她淡然一笑,就像平静的江水,波光粼粼
像连续数日的好天气
这名女警员白皙的手,保养良好
在妈妈的遗容上面,“啪哒!”一声盖下
大红的印章
2000
2013年重改
旧宅
房子在写诗,而不是住在房子里的人
我感到震惊:我在这幢房子里住了二十年!
也许,一幢被废墟环绕的老宅
一处荒凉的天井后院
一口被填没的井
才真正目睹了我们的时代
当你走进空荡荡的房间
你可以看见:椅子在苦思冥想
房子受难,以成就
白日之伟业
一幢普通公寓楼,是门窗在经历春夏秋冬
而不是大楼进出的那些男女
他们理解的修辞学,不及
几经修膳的电表箱、楼梯扶手
大白天光线如此微弱
我起身去上卫生间
听见埋在墙内的水管在嘀咕:往昔!往昔!
2001
蝴蝶与幼童
只有小孩可以模仿蝴蝶,
当他们脱开大人的手,忽然
折向人行道的一侧——
他们蹒跚的身影中有一团
斑斓的纯真……
顷刻间,周围的人群,变成
花丛。
——每个人脸上都有由衷的笑容……
孩子却在一家商店橱窗颤巍巍的花萼上
停止了他的一路小跑。
2002
冬天的圣境
空气在问:你有没有怯生生爱过一个人?
原野吹来新麦的气息。褴褛的
水泥桥,现在我已走近它的栏杆。
桥上,一名少女被她妈妈——黄昏的妇女形象
搂入怀中;
桥下,籁籁颤动的融雪……异乡的船篷
正在过一座阴暗、异常高大的闸口,
风把这一切仿佛变成了沙漠地带;
小路上,旋转的煤灰,
天空底下低沉,微弱的乡土景象。
除夕夜的爆竹声
滞留空中,犹如河床的干涸。
种满菜的郊区堆放垃圾,
冬天仿佛到了世界的尽头,
在那儿一个人的灵魂遇见他漫长的复苏,
遇见隆冬季节的春雷声,震耳欲聋。
他面色苍白应该是爱的苍白;
他道路前方的黑暗应该是爱的黑暗
——这是生活被自然之手突然攥住,
抑或记忆的无所适从?
你唱的歌甜不甜?
你的赞美可曾发自内心?
寒冷、干燥,
而且有一层灰土——但那灰土却是朦胧的
初恋之美。当一个人正当壮年
举止突然像小孩……
懵懵懂懂走向黑暗人世的深处,
他无异于将要携带情爱的火焰,投身深渊;
无异于耕地者越出村庄的边界
——眼睁睁的接吻、会面
——眼睁睁地时间缝合,交融、受割裂……
大地的蓝在我脸上,
新的血在脏黑的冰层舞蹈。
田岸旁那些老柳树,死而复生,
朝她年轻的黑发微笑……
也许,我们俩来不及活到第一缕春风吹来之际,
捱不到燕子衔来你做新娘的嘴唇——
我们脸对着脸,叹息对叹息,
蜷缩在各自的寒血里,共用一根春天的静脉。
我们要靠亲吻和唾液活下去。我们的冷是人间之冷,
也不敢朝她村庄上的家多看一眼……
——就这样,那年冬天我走进了一个奇异的圣境,
一个有雪、寒风、桥梁、田野、暗哑的黎明;
一个有异乡船只和飓风的灰白日子……
那年冬天,我走进了少女的黑发,从一条乡间土路上,
我走进了心一样深的雪,
我走进了后来的娇美光裸,
我走进了散发着少女体温的月亮上那一道乳罩搭扣的印痕,
我走进了荒凉的呼唤,
我走进了人间世世代代的遗忘之苦!
……我踏上了我的人生路,世界一样辽阔的旷野。
2002
冬夜读立陶宛诗人集
我读着这些诗
直到半夜雨停
一场冬天的雨
雨夹雪
我不辨音律
不能判定诗作好坏
冬天和春天,孰优孰劣?
雨和诗,哪一样更加凄凉?
是我正凝视的这幅诗人肖像,
还是这场安静下来的雨?
是夜晚愈加深沉,
还是心头诗句淅淅沥沥?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