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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夜

发布: 2016-11-03 20:18 | 作者: 丁小龙



        世界之夜已进入夜半,世界之夜弥漫着黑暗。
        —— 海德格尔

        第一幕:  2047年   冬部
        第二幕:  2015年   春部
        第三幕: 2001年   夏部
        第四幕:  1988年   秋部
        
        第一幕:2047年  冬部
        妈妈的尸体已经在这个房间存放三天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死了,甚至我不想让自己确认这个事实。我宁愿相信这是自己旷日已久的幻觉。很久以来,我都无法真正地区别幻觉与事实的边界线。我甚至怀疑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怀疑人类所有的变动与迁徙都是一场集体的大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相信弗洛伊德与荣格的某些关于梦和欲望的理论,我同时也相信纳博科夫与德勒兹对那些理论的质疑甚至否定。
        我已经老了,而我以前所喜欢的哲学家与艺术家却从来没有老去:他们以各自不朽的方式完成了自我的永恒。
        有一个抽屉专门收集这些不朽者的黑白照片:柏拉图、耶稣、佛陀、康德、黑格尔、尼采、福柯、加缪、伍尔夫、普鲁斯特、勃拉姆斯、茨维塔耶娃、纳博科夫、马尔克斯、波拉尼奥、本雅明、达芬奇、卡夫卡、雷诺阿、巴齐耶、塞尚、伦勃朗、德里达、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伯格曼、安哲罗普洛斯、贝多芬、维特根斯坦、巴赫、门德尔松与海德格尔等等。
        细数这些名字会让我平静,让我可以暂时忘掉死神的随时降临。这些人所有的作品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于我的体内与心内。他们带给我更多的是困惑与迷雾,我总是试图忘记和摆脱他们,就像年轻时记起他们那样。但是,我失败了。
        死亡会时时提醒我:你无法逃避命运的囚笼。
        是的,我是一个失败者。
        我曾经误认为文艺女神赋予了我艺术的天赋,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充分发挥和利用这种天赋,从而与那些不朽者拉近距离,甚至可以列入他们的圣殿。但是,我错了。我也失败了。如今,我已不愿意向他人提及我的过去,因为回忆是一种类似于自我毁灭的历程。
        我过去是一个诗人。年轻时,这个隐形的身份成为我避免心兽吞噬的避难所。那时候,我喜欢叶芝、里尔克与T.S艾略特,甚至似懂非懂地读了五遍《四首四重奏》与《荒原》的英文原版。我甚至坚信自己可以写出同样震古烁今的伟大诗篇。我大错特错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自我判断的失误所带来的幻觉却帮我泅渡过了心灵苦涩的河流。
        我无法凝视自己过去所写的诗歌,但我不能彻底否认它们的存在。因为那些失败的诗歌见证了那个黑夜漫游者的失魂与落魄。我已经有二十五年都没有写过诗歌了,虽然有灵光乍现的瞬间,虽然有冥思而果的时刻,但是我再也没有写一首诗歌。或者说,诗歌的缪斯已弃我而去。
        妈妈喜欢我过去写的诗歌。她也是唯一一个对我写诗表示关心的人。这种旷日已久的关注从我第一首诗的诞生到她生命的陨落燃尽。死亡的前两天,她还和我谈论了诗歌。
        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首诗。妈妈说。
        我早都不写了,写诗对于我而言是一场灾难。
        你以前可从来不这么想,我更喜欢那个阳光开朗的你。
        可是,我已经老了。诗歌是不属于老年人的。
        但是我喜欢读诗歌,你的诗歌和你舅舅写得很像。
        我那个很早就去世的舅舅?
        是的。
        你能给我讲讲他故事吗?
        于是,妈妈再一次回忆起我舅舅的一切。那些美好且易逝的少年时光与那些单纯而喜乐的儿童时代。她关于舅舅记忆是色彩斑斓的,所有细微的细节(比如舅舅曾经养过的两只鸽子、舅舅犯错误时喜欢躲在村子的榕树上、舅舅写过的第一封情书是妈妈代笔的等等)在母亲娓娓道来的描述中鲜活生动,像是昨天刚刚经历的一样。所有这些记忆像是妈妈生命中稀有的心灵矿藏:这些难以分舍的鲜活记忆成为她忘掉绝望的黑光。她太爱舅舅了,或许这种爱已超越了对我的关注。我向她表达过自己的嫉妒之情,而妈妈却说她对我和舅舅的爱是相等的。
        有一次,妈妈发烧卧床,而我在她身旁独自守候。半夜,她拉着我的手,嘴中却喊着舅舅的名字。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平等之爱的真实含义。不过,我的嫉妒很快便烟消云散。我也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舅舅。虽然我从未见过舅舅,虽然他在我出生前都已死去,但我们的命运在冥冥中以千丝万缕的方式形成了某种关联甚至是回响。他依旧生活在我的灵魂疆域,在生活的某个暗礁处观看着我。这个情境多么像《芬妮与亚历山大》中死去的父亲与他儿子之间的关系。在这个世纪的中期,除了像我这样的老古董们以外,估计没有人再看英格玛•伯格曼的艺术电影了。
        这是一个敌视艺术的庸众时代。麻痹人各种感官的聒噪技术已经统治并摧毁了人的想象力。神话中的黑铁时代已经笼罩了太久,而黄金时代却在尽头:尽头却遥不可及。在漫漫黑夜中,我们所有人都乘坐于海中央的一艘巨轮中,暴风雨与海中兽将船体来回摆动,而远方的灯塔却在迷雾中模糊可见。
        我们是在船上摇摇晃晃的人,而舅舅却是在行驶中自沉于海的人。
        很久之前,妈妈拿出舅舅七岁时的照片,接着又从相片簿中找出了我七岁时的照片。舅舅战战兢兢地站在石狮子旁,而我同样站在那个石狮子旁紧蹙不安。在舅舅的神貌中,我辨认出了自己的表情。在那个瞬间,我更确定舅舅以另外的形式生活在我的周围。
        那些石狮子还在吗?我问妈妈。
        一直守在老家,人会死,而石头是不会。
        我舅舅是怎样死去的?
        母亲没有回答,这是她终生都在逃避的问题。后来,经过姨妈与表姐的讲述,我还是大致上了解到了舅舅死亡的前因后果。后来,在妈妈的面前,我再也不提及舅舅的死亡。我选择永久地站在妈妈的一边,听她讲生机盎然的过去,而不再去踏入任何与死亡相关的禁地。
        如今,妈妈已经死去三天了。她平静地躺在我的面前,像是做一场没有尽头的梦。在她死前的几天,她主动与我提及了死亡这个话题。
        我快要死了,她平静地说,你以后要一个人生活了。
        你不会死的,我说,你前两天还说要重读舅舅的诗歌。
        我已经89岁了,已经活够了,我每天都在迎接死亡。
        我不想让你死。我说。
        我夜里经常梦到我的妈妈,弟弟还有你爸爸和哥哥,他们都在另外一个世界召唤我。
        你死了,我怎么办?
        你一直要活下去,我们一直会在你的周围。
        活着还有意义吗?
        妈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闭着眼睛进入冥想之境。她对自己死亡的预言灵验了。死去的夜晚,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沉重晦暗的世界。第二天早晨,我像以往那样喊着她,但她没有回应。那个瞬间,我便明白自己是一个人了,而另一个世界从此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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