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一九五六年出生在辽宁省金县,一九六九年底参军,驻守吉林省珲春的中苏边境。一九七五年退伍,在佳木斯铁路分局任报务员。一九七七年考入黑龙江大学英语系,于八二年毕业,并考入山东大学,研读美国文学;八四年底拿到硕士学位。一九八五年赴美读书,在布兰代斯大学读英美文学,于一九 九三年获得博士学位。八九年决定留居美国,并开始用英文写作。至今他出版了三本诗集,四本短篇小说集,六部长篇,和一本论文集。他的作品已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笔会/福克纳奖等多种文学奖项。《等待》和《战争垃圾》分别入围2000年和2005年普利策奖小说类决赛名单。目前他在波士顿大学教授文学和小说写作。他的长篇小说《刺儿头》和 《背叛指南》将由神殿出版社出版。
采访者:江少川,中国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华中科技大学武昌分校中文系主任,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写作学,台港澳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
《等待》创作前后
江少川:你在中国工作及读书期间,好像没有发表作品 ,赴美获得博士学位以后,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才开始小说创作。在美国以文学创作为职业是不能养家糊口的,你当时是怎么思考的呢?
哈金:当时我的一些美国朋友出了两本书后都能找到教职,我觉得要是我出了四五本书后也许能找到个教职,就对妻子说等我十年。她同意了,幸运的是我出了一本书后就找到了教职。
江少川:《等待》出版之前,你作了哪些准备,出书的过程顺利吗?回忆这段历程,是否充满艰辛?
哈金:之前我出版了五本书,已经有了些声誉,但还没有商业出版社出过我的书。所以,《等待》写完后放在书架上待了九个月。我的中间人已经对我丧失信心,后来我又找了个中间人,把书稿送往一些纽约的出版社。
江少川:《等待》是你的第一部长篇,这部长篇获得美国文学界两项最高奖项,得到美国文坛的认可,你没有想到《等待》那本书能够卖到50万册吧?而且同时被 翻译成多国文字出版,中国湖南文艺出版社率先出版的中文版也早已售完。应当说是得到东西方广泛认可的一部作品,它写的是发生在当代中国的中国人的故事,请 你谈谈当初为什么会有《等待》的构思,或者说当时是怎么思考的?
哈金:故事早就听说了。在我读研究生时去看望我岳父、岳母时听说的,当时知道这是好的小说题材,但从没想过要写它。在美国找到教职后必须发表作品,诗集太 难出版了,才写了这部小说。开始写时弄不清孔林的毛病在哪里,在写作的过程中,逐渐弄明白了他心理上受到伤害, 渐渐失去了爱的本能。
江少川:这本书出版、获奖后,对你的教职与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影响,对你以后的创作有很大的帮助吗?
哈金:没出书前我就拿到了终身教职,工作已经稳定。获奖后,学校给了我一个讲席教职,叫“林乐知”讲席教授。林乐知曾经在中国办过《万国公报》。后来,我 辞掉了那个工作,好完成《战废品》。至于对自己创作的影响,只能说台阶越来越高了,压力也大了,但这只是好事中不好的一面。
江少川:许多学者指出,《等待》是非常典型的现实主义的作品,它虽是在西方用英文创作的小说,但在写法上,并未受到西方现代派或后现代的影响,并没有花哨的形式与叙述的圈套作装点,你的其他作品也是如此,写的平实、质朴,很想听听你在这方面的想法。
哈金:我不喜欢花哨和卖弄的东西。我是教写作的,对小说的技巧很清楚,长篇小说的结构是我的教学强项。 《等待》的风格深受《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和《父与子》的影响。这是刻意的选择。我不明白为什么国内一些人认为写法“陈旧”。文学只有优劣, 没有新旧。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之类的东西,早就被淘汰了。如果不相信我的话,你在西方写比本那样的小说,看看有没有人给出版。每年都有几个这类的年轻作家 申请我们的写作间,结果他们跟本不在考虑之内。我还比较宽容,有的同事死活就是不收这类学生。我今年还跟一位同事吵了起来,希望能给一位这种写法的年轻作 家一个机会。
在美国经常听到人说“吃中餐光吃佐料”,当然这话主要是指低档的中餐馆。写作也是如此,花哨的东西多是“佐料”,应少用,要力求原汤原汁。
《南京安魂曲》与《落地》
江少川:你把历史叙述分为三类:即英雄叙述、集体叙述与个人叙述,谈谈你对这三种叙述的理解,你把《南京安魂曲》作为个人叙事类,是否可以认为:只有这种叙述才最能够最真实地表现历史呢?个人的故事才是最重要的?
哈金:各种叙述都有其价值。 英雄叙述往往在一个民族和文化形成初期特别需要,象荷马和维吉尔的史诗,而集体叙述在对建立和巩固政权以及反抗外来压迫方面有很大作用。 个人的故事是对权力和集体意志的一种反动,这在当下尤其需要。
江少川:你说过:“惟有通过时间、历史,才能超越时间、历史”,请你就《南京安魂曲》的创作对这句话加以阐释。
哈金:这是把故事和细节都牢固地建立在史实上,而这些东西又不会被时间轻易地侵蚀掉。
江少川:创作《南京大屠杀》,你说曾经放弃过两次,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后来是什么力量支撑你最终完成了这部作品。
哈金:就是不甘心,觉得自己的艺术受到挑战,非把它完成不可。
江少川:《南京大屠杀》在国内出版后,获得一致好评,余华称其为“伟大的杰作”,而《等待》在当时却有不同的声音,你对此有何看法?
哈金:平心而论,《等待》是好一些的文学小说,但《南京安魂曲》是个坎儿,也了结自己的一块心事。
江少川:《落地》这个短篇小说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它以什么地方为背景?
哈金:大概是2004年到2008年陆陆续续写的。其实我早就有一个计划,写一本关于移民生活的短篇小说集,但不知道将故事往哪放。1982年去了法拉盛 后,就决定放在法拉盛。在法拉盛到处都是移民的脸,而且华人非常多。我觉得美国有些小城就是这样开始的,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很快的,法拉盛就成了新 的中国城了。
江少川:《落地》写的是纽约新中国城移民的故事,你的写作题材移到了美国,发生在小说中的人和事的素材从哪里来?你是如何采访哪些移居法拉第的中国人的呢?
哈金:一些是自己经历或知道的,也有的是从报纸上读到的。到法拉盛新中国城,你不能问他们问题,否则他们就什么也不说了。只能看、听、琢磨、观察。
我从来都是把短篇作为一本书来写,把故事都放在法拉盛,也都是关于新移民的事,从而给全书一个整体感。
江少川:《落地》写的是新移民的故事,它不同于你以前的短篇小说集,你想赋予它一种暖色调,是这样吗?
哈金:对,实际上那些移民的生活当中还是有希望的嘛,移民一直不断地到美国来生活,他们的生存空间还是有的。辛苦当然都辛苦,大家都惶惶不安的,都是为了 寻找家园,但是希望、空间、成果[经历]还是有的,所以说整个故事的基调给人很有生机的感觉,最后的目标是使读者能够热爱生活。
江少川:《落地》中是否写进了自己的一些经历?
哈金:很少,自己的经历不多,可能偶尔在一个小的地方放入了一个小的细节。这些故事有的时候是一个消息,或一个问题,或道听途说来的故事。当时为了写作,找了很多细节,把它编成故事,这就需要做很多工作。我去了好多次法拉盛,有时还会住几天,注意不要把细节搞错了。
江少川:小说不等于新闻,源于现实生活,得靠艺术想象与虚构。
哈金:是的,有些地方你得发挥,但是不能离谱,必须得是从生活的逻辑上衍生出来的。我写的每一个事件都有现实的基础,是发生过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情可能是发生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身上,我把它容纳到一个地方了。
江少川:《落地》中的《樱花树后的房子》是写妓女生活的,你怎么会想到写这样的题材呢?
哈金:那个故事实际上是很重要的,一般人写中国华人打拼就是开餐馆、做衣服。但实际上地下妓院大量存在,是一个行业。她们没有办法,其中有些人也是被骗到 那里。也不光是中国人,许多别国来的移民都是这样。这从一开始就没法回避。但怎么写这个东西?不能写得乌烟瘴气,至少要写得有人情味。材料还是很多的,当 时的报道五花八门。
我有时去法拉盛住几天,有一次住到一个家庭旅馆里。后来我发现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妓]女 人,故事[都]就 是从那种情况开始的。
你看华人的报纸,上面有各种广告,比如说送小姐上门到旅馆,那就得有司机来送,对吧。而司机肯定不是女人。这些都是从生活逻辑当中推导出来的,这是不会错的。
江少川:小说的叙事设计极具匠心,情节、心理描写都很细致、出色,很真实。
哈金:是的,小的细节都得真实。比如说她们打电话怎么说话,怎么算钱、到哪去,她们住的空间是什么样。小的细节都真实了以后,整个故事就给人一种真实的感 觉。何况整个大的故事也不能离谱,要按照生活中的逻辑展开。叙述人说话也要给人有生活亲身体验的感觉。细节都有生活来源,但是整个故事[都]是[完全]编 的。
江少川:《英语教授》写一位教授因提交终身教职的材料中错了一个字而发疯,在现实生活中有原型吗?
哈金:有的,但是现实中的这位教授没发疯(笑)。是这样,他给一位资深学者写信,写错了一个字。结果那个学者就不断地找他的麻烦。而实际上写错信的人,以后成为了国际知名的大学者,还不是一般的学者。但是当时他就是因为用错了一个字而受到没完没了的刁难。
江少川:小说里为什么写他发疯了呢?
哈金:我给它发展强化了[颠倒过来的],主要是为了描写一种恐惧感。不管什么样的移民都有恐惧感,发疯是对恐惧感一种变态的表现。
江少川:为什么移民都有这种恐惧感?
哈金:一个人花了几十年来按照一个参照系统生活,结果到一个新的地方这个参照系统都被破坏了,特别是语言、文化、价值观都变了。对移民来说这需要许多年慢 慢重新组合,有的人一辈子无法重新适应。在原有的参照系统被破坏后,人在心理上变得特别不安、恐慌,这是很常见的一种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