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轻轻一吹,玻璃板上雪白的烟灰像鸥群掠过水面。每次退潮,我总是和小伙伴们去立马崖下拣海蛎子。从礁石上一个个敲下来,再用小刀剥开,倒进嘴里……我是渔民的儿子,好像这已不是事实,仅仅是档案里的一段文字而已。要不是妈妈去世后,舅舅把我带到北京,说不定此刻我正坐在突突震颤的机帆船甲板上抽旱烟,旁边盘着饱含盐分和鱼腥味的网绳。我摊开一只手:白皙、瘦长,没有一点茧痕。命运真不可思议,恐怕也只有不可思议的才是命运吧……
有人敲门,敲得那么轻,最初我以为是错觉。原来是位姑娘,短短的剪发在阳光下有点儿发黄。
“丁玉龙老师在吗?”她怯生生地问。
“我就是。”
“我……”她那圆乎乎的脸涨红了。
“有话进来说吧。”
她差点儿踢倒地上的暖壶。“对不起……”
“没关系,请坐。” 我指指沙发,说。
她在沙发旁的凳子上坐下来,把旧书包放在膝盖上。“我叫陈放,是师范学院的学生。我喜欢您的小说,就来了。”她抱歉似地笑了笑。
“喜欢哪篇?”
她想了想。“我喜欢《遗物》。”
“最近这几篇呢?”
“嗯,还没看过。”她的口气有点犹豫。
我警惕起来,说不定她就是那伙起哄的大学生中的一个。“你周围的同学有什么反映?”
“没怎么听说。好像有人认为没以前深了。”
“冰窟窿深,”我说。
姑娘显得有点儿尴尬,不停地摆弄着书包上磨成穗状的扣带,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喝水吗?”
“不,不,您别倒了,我马上就走。”她从书包里摸出一叠稿纸。“我试着写了篇东西,很不像样,想请您看看,行吗?”
我接过稿子,在手里掂了掂。“你在中文系?”
“不,我在物理系。”
“头一次写?”
她认真地点点头。
“听我句劝告吧,钻钻你的本行,别费这份心思了。”
她缩了缩肩膀。“为什么?”
“这是颗酸葡萄。”
“真的?”
“我尝了,才这么说。”
她笑了,笑得很甜,那张相貌平常的脸顿时漂亮了。“可我从小就爱吃酸的呀。”她说。
我咬咬嘴唇,没吭声。
“再说,酸葡萄也可以酿成甜酒。”
“甜酒?”
她站起来。“反正我想尝一尝。”
“好吧,我的话就说到这儿。”
送走客人,我又在桌前坐下来。也许这就是故事的开始,从酸葡萄的对话开始,然后呢?我拿起钢笔,拧开笔帽,盯着细小的金尖。怎么回事?外面的天气多好,我关在屋里,像只过冬的苍蝇。以前我每天可以写八千字,按那个老女人的说法,“像喷泉一样”。她自以为是我的保护人。谁多看一眼那副蠢相,谁准想自杀。难产说不定是件好事,是新的开始。多可笑,快四十的人还在谈开始,帝王们十几岁就在修陵墓了。别装蒜,活得像个人吧,人……钢笔顺着指缝滑下去,戳在稿纸的右上角,溅上了一大滴墨水。我随手勾成一弯月亮。
娟进屋时的样子,引起了一种岁月飞逝的感觉。似乎在这一瞬间,往事涌现了,并流动起来,成为日常生活的背景。
“干吗这么看我?”她问。
“没什么,”我干巴巴地说。
娟把身后的冬冬拉过来。“叫爸爸。”
冬冬站在我和娟之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呆呆地望着地面。
“叫呀,”娟的声音有点儿不耐烦。
冬冬依旧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托儿所阿姨说,下午他和别的孩子打架了,抢一辆汽车……累死了。”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
我走过去,抱起冬冬,亲他,用胡子扎他。他默默地躲闪着,反抗着,终于挣脱了我,慢慢地走到桌前。
“月亮。”他把小手伸到稿纸上,喃喃地说。
娟凑了过去。“嗬,大作家,一个字没写出来,倒有心画这玩意儿。催稿信快堆成山了,我看这债你怎么还。”
“我不欠任何人的债。”我生硬地说。
娟用手捋了捋袖子上的衣褶,很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只欠自己的债。”我又说。
“你怎么啦?”
我没吭声。
她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然后摸了摸我的脸。“你累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勉强地笑了笑。
“什么事不顺心?”
“没有。”
“那为什么?”
我抓住她的手。“我累了。”
“看你这一脸阴沉相,怪吓人的。明天把胡子刮刮。我去剁馅,买了点儿韭菜。”
我在桌前坐下,抚摩着冬冬毛茸茸的脑袋,这回他不再躲闪了。
“明天,爸爸给你买汽车。”
“我不要。”他盯着稿纸,说。
“买自动枪,好吗?”
冬冬沉默不语。“我爷爷是干什么的?”他忽然问。
“打渔的。”
冬冬扭头看着茶几上的鱼缸。“他在哪儿?”
“他死了。”
冬冬惊奇地抬起眼睛。
“他在海里淹死了。”我说。
“你难过吗?”
“那时候我太小,才三岁。”
“我四岁半。”
“对,你已经很大了。”
冬冬用食指在稿纸上画来画去。“阿姨说,月亮是圆的。”
“阿姨说得对。”
“你画得不圆?”
“我的月亮是弯的。”
“为什么?”
“每个人的月亮不一样?”
“爷爷的月亮呢?”
“是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