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鸡神[苏] 叶甫根尼.叶甫图申科 著
发布: 2009-4-03 09:29 | 作者: 歌还 译
于是,这个小姑娘就和我开始了徒步旅行。在卡拉达喀那儿,我们不采花,却采了很多蘑菇。这蘑菇闪着光,好像复盖着一层冰霜。在死湾,鬼影般的蜥蜴一溜烟地窜过灰状的沙滩,发出一阵阵神秘的沙响。我们还去过俄罗斯最后一个象征主义者的坟墓,他常常在这里散步,穿着斗篷和罗马式的凉鞋。在坟墓旁边,曾经竖着一个用彩虹颜色的海石堆成的十字架。在十字架的正中央,放着一块特别大的海蓝色的石头,正中有一个洞。
“甚至他,也有一个鸡神。”那时我伤心地说,“我却没有。”
“鸡神是什么呀?”小女孩问我。
我告诉了她。
“你会有的,”她向我担保,“你是个好人,每个好人都会有好运气。”
好人是不是就有好运气,我没和她争,可是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呢?”
“你是什么人妈妈可以一下子就说出来,妈妈知道什么人好什么人坏,而且我也知道。”
“你这么个小丫头,怎么会懂这些?”
“因为外表上看起来我很小,可是实际上我已经很大了。”
我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离近看她。
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像两道绿色的海浪,仍然正在长着的牙齿之间还有缝隙,亚麻色的头发不成款式地编成一条小马尾巴。苗条、赤裸的小腿,淡紫色的膝盖。
她低垂着双眼,用棕色的小手敲着彩虹色石头堆的十字架,她问我:“你老是像这样吗——一个人的时候?”
“有时甚至更坏。”
“你说什么,更坏?”
“那是在不孤独的时候,可是孤独的时候可能也会这样。”
她把手停在十字架上的蓝色的鸡神上,一本正经地说:“要我作你的妻子吗?”
“可我太老了。”
“你一点也不老——你甚至比我妈妈还年轻呢!可谁也没说过她老。而且,人们什么时候说过爱老人不好呢?”
“你爱我吗?”
“如果我爱你,要我作你的妻子吗?”
“在你的想象里,作一个妻子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使劲儿地爱。”
“哪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爱你,使你老幸福!使你从不感到孤独,甚至在孤独的时候。”
她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十足像个大人。
“你怕别人笑我们,那我就秘密地作你的妻子,谁也不会知道。”
“可我爱着一个女人。”我说,和她一样,我现在一本正经了。
“她爱你吗?”
“不知道,有时好像爱,有时又不。可那倒真是不重要。”
“这对我也不重要,”女孩说,“不管怎么着,我会爱你的。我自己觉得我是你的妻子。而且,也许早晨我可以去看看你,会给你收拾一下屋子吗?”
“当然可以。”
“可是你得作主人,要不人家该笑话了。”
“好吧,我作个主人。”
于是,她每天早晨带一把扫帚到这里来,专心致志地打扫起屋子来了。
很多休假的人笑话我们的友谊,尤其是那个顺势疗法的医生。可是小姑娘的妈妈理解我们。她病得厉害,重病人总是懂得很多的。
现在,我和我的小女朋友向随便什么地方走着。
“是她的电话吗?”女孩问道。
“你希望是吗?”
“我希望。”
“那么一定是她的。”
我们坐在凸出的圆石上,下面是渐渐变黑的大海,已经傍晚了。
一群快乐的小伙子和穿着短裙的姑娘,从我们面前叽叽喳喳地朝海边走去。他们带着一捆捆整齐的像玩具似的木头,背着法国航空公司的蓝色挎包,包里露出一瓶瓶红葡萄酒。那两个今天早上我没追上的、藐视现代绘画——尤其是萨尔维达?戴利——的家伙正淘气地拖着一把大壶,海味的香气从壶盖里阵阵飘来。
一个大学院士,刮得干干净净的脸晒得通红,带领着这一大群人——他也穿着短裤。从相貌看,你会觉得他不过五十岁,虽然我想在第一次大战前他就结了一次婚。可是他摆脱了自己的“科技圈子”——把自己像粒子一样分离出来——降落到大地上来和青年人作伴了。他在海岸上有一座别墅,它像祭电离子和电场的寺庙,俯瞰着传出凄凉的打字声的作家俱乐部。
院士走到我们面前,我看到他肩膀上挂着一个袖珍半导体收音机,指针停在土耳其电台的位置上。从收音机的声音里判断,土耳其正沉浸在欢乐之中。
“和往常一样,你们又在一起!”院士一边说,一边像骑士似的吻了一下小姑娘的手。小姑娘像尽自己的义务,自然地接受了它。“我们也像往常那样总是在一起。”他朝着他率领的穿短裤的队伍挥了一下手,作了一个有力而优美的手势。“你们能赐给我们参加我们晚餐的荣誉吗?”他问,装出一副和我们私人关系很熟的样子,像一个有教养的客人,然后,他仍然用他那潇洒的风度背诵道:
月亮和起伏的山峦,
装饰着这美好的野餐,
没有更伟大的欢乐存在,
不管是宏观还是微观。
“谢谢你,”女孩婉言道,“可是阿辽沙十二点要等一个莫斯科来的长途电话,他必须在邮局等着。”
“我祝愿那个长途电话带来好消息!”
院士又吻了小姑娘的手,转身朝他的队伍走去,他们正z在那里不耐烦地来回换着脚。不一会儿,土耳其欢乐的声音消失在小路拐弯的地方。我爱他,爱这个院士。我明白:他那整个一帮人只是一个孤独的团体,不过没有被大家注意到就是了。
这时,像她妈妈一样长着又大又忧伤的眼睛的小姑娘说:“你干嘛不和他交个朋友?我真替他难过,他也是非常孤独的。看起来他现在好像并不是这样,实际上他要孤独得多!”
她懂,她什么都懂……
大海暗了下来,乌云时而抽搐着靠拢,时而又无精打采地散开。这块云撞上那一块,变成一团巨大的云彩,然而有时又分开了。突然,在这支离破碎的不停顿的混乱之中,我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并不熟悉——然而又熟得厉害——长着一双聪明而忍辱负重的大眼睛。这张脸什么都懂。好像有人在给我施催眠术,我盯着它,手指抓着岩石缝里钻出来的野草。
一会儿,这张脸消失了。
我的眼睛搜索了很长时间,在狂奔的乌云之中我又看到了它——这次是一张女人的脸,但眼睛却长得和上次的那双一模一样。
它什么都懂。
一会儿,它又变成了一个男人的脸,然后又再一次变成一副女人的面孔,但却是同一张脸——一张辉煌的、充满人类善良的脸。它也什么都懂。
我感到又喜又怕,一直到天黑得使我再也不能在变幻莫测的云彩之中分清什么东西的时候——尽管那儿还是有什么东西——这种感情一直持续着。
“快十二点了,”小姑娘说,“咱们最好去邮局吧!”
“你该回家了,妈妈也许该着急了。”
“不会的,她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我们向邮局走去,现在我有点相信,是你打来的电话。
但是我错了。
虽然她比你大不了多少,可通常你还得叫她“继母”。我听到她深沉、有点沙哑的声音,这声音甚至奇怪地使你感到迷惑不解。
“她现在住在我这儿,”那女人说,“她病了,懂吗?你必须赶快回来。”
“好吧!”我回答。
小姑娘在走廊里等着我。
“是她吗?”
“不,不是,但应该是。我得立刻动身。你呢,应该睡觉,太晚了。不管怎么说,实际上你还小着呢!尽管外表看着大,可里面你仍然小得可怜啊!”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啦,没必要。”
这时,她从她印花布罩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在她小手中央,闪现出一道温暖仁慈的光,一块鸡神躺在那里。
“我今天找到它的,你说一块鸡神只能给亲自找到它的人带来运气。可是我爱你,所以我就是你。如果我发现了它,也就是你发现的,它会给你带来好运气的。”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它,人们只有在懂得它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才会这样拿。小姑娘踮起脚尖,用她冰冷的嘴唇在我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跑开了。
我叫醒了疗养院的向导,向他说明我叔叔死了,我要在一两个小时内搭上一辆过路的车到西佛罗波去。司机是一个壮汉子,他抽着香烟闷闷不乐地喷了一口烟。
“嘿,我有一个鸡神。”我脱口而出,然后松开手,露出手心上那块神秘的石头。
他朝我的手心凑了过来。
“嗬!”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像个孩子一样地声明:“我一块也没找到过!”
“嗯,你会找到的,”我自信地说,“我也不是一下子就弄到手的。”
飞机上没座位了,第二天甚至连飞机也没有了。可是她说“赶快”,所以我不得不赶快。我找到售票处,卖票的正就着太妃糖喝着茶。不知为什么,太妃糖给了我希望。
“我叔叔死了。”我高兴地说。
“人人都死了叔叔。”售票员答道。
“可是我太爱我叔叔了。”
售票员放下杯子,很感兴趣地看着我。
“你叔叔是什么人?”
“他是个科学家,原子科学家。”
“奖金获得者?”
“是的,是个奖金获得者。”
“好小子,”售票员说道,“不是你叔叔,奖金获得者是你。”显然,这是我撒谎的证据。
“普罗霍利奇,”售票员对什么人说,“去莫斯科的货机没开吧?带个人吧!他叔叔死了,一个奖金获得者。”
他放下听筒。
“买一张同样的票,你就可以上飞机了,只是要快点儿。”他递给我一块太妃糖,“吃了吧,在货机上可不许吃这玩意儿。你要飞很远,小伙子,干嘛走啊?”
四小时后我已经到了莫斯科,你的继母给我开了门。
“小伙子!干嘛走哇!”她说,十足地像西佛罗波机场的那个售票员。“快去,她正等着你呢!”
你躺在床上,把毯子一直拉到下巴上。你在隐藏那块伤疤。我走近你,伸出手,露出那块神秘的石头。
“这是个鸡神,”我说,“它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我把那个牙齿有缝的不凡的小姑娘的礼物放在你颤抖的手里。
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
译后记
叶甫根尼?叶甫图申科,一九三三年七月生于苏联西伯利亚贝加尔湖旁济马站,父母是地质工作者。他于一九四四年从西伯利亚迁至莫斯科后,一直生活在首都。在成为诗人以前,他在集体农庄、运木场、地质勘探队等处工作过。他从十五岁开始发表诗,大约二十岁时加入苏联作家协会。一九五三年入高尔基文学院。一九六二年四月被选为莫斯科作协分会理事,同年十一月担任了发行五十三万份的《青春》杂志的编委。作为诗人,他一共出版了十几本诗集,还发表过若干短篇小说和电影剧本。
《鸡神》译自一九六五年八月号美国《竖琴》杂志。
原载《今天》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