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4年初冬,曾来家复印过《今天》资料的程光炜先生,邀请我出席人民大学诗歌节,近十几年埋首“今天资料”,早已杜绝社会活动,此次为见见多年未晤面的郭路生,破例前往。我在会场边缘就座,禁不住主持人的一再呼唤,只好上台听从摆布。
散会后在下楼梯拐角处,一位举止老成的年轻人轻轻唤住我,他小心翼翼的从挎包取出一本老旧书刊,竟然是罕见的《今天》创刊号。他问我是不是真的,这只在那个年代才生产的劣等纸张,和依稀散发出油墨的调和油气息,我让他放心:这种东西是很难作伪的。有人围上来,我匆匆给他留下住址,各自离去。
此后多年交往,得知颜萌常年去潘家园旧书摊盘桓,无间寒暑,每周六夜乘坐末班公交,自西三环居所绕过京城,赶赴东三环有“鬼市”之称的潘家园旧货市场“淘书”,自深夜徘徊至凌晨。颜萌只收不售,专事民间“非正式出版物”的收藏。
为其痴情所感,在2010年“今天资料”移交给香港城市大学图书馆“今天特藏”之前,我陆续清理出手头盈余的早期《今天》书刊送他;海外复刊后近二十年的《今天》期刊,因残缺不全,也一并给了他。仅略表情谊,从未作他想。约莫六、七年后,颜萌交给我一份他所搜集到的近百期《今天》新、老书刊缺目,尚短缺20余册;渐渐的,这缺目缩减至不足10期。
斗转星移,转瞬2018年岁末,《今天》创刊40周年香港盛会在即,我吁求与会的旧友新朋,搜检各自的《今天》往期存刊,以助其补缺。陈迈平(万之)从荷兰居所地下室中找到几十本复刊初期的《今天》带到香港,史宝嘉也拿出历年(不完整)的积存,任我选挑……尽管所获寥寥,但对积年旧物,又能有何奢望?
有志者,事竟成。仰赖于当代互联网的沟通,书友间互通有无,“志之所趋,无远弗届”,这是三年后他与我的微信:
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一直缺少的复刊后的《今天》总32和78两期,前几日得一位外地书友的大力支持,一次性配齐了!这是《今天》创刊43周年之际,我最开心的事了!特与您分享
我回复:你有心把《今天》刊物收存得如此完整,世间恐怕再无第二人。
溯流穷源,收藏无止境。得陇望蜀,颜萌继续将目光投向《今天》创刊之前,北岛和芒克的两种自印诗集。2021年夏季,颜萌的微信兴奋却又沮丧:
“……在孔夫子旧书网,发现前一段出现了一本初版《陌生的海滩》,还是北岛老师的签赠本。请您看看这个‘一凡’是赵一凡先生吗?标价是300元,品相保存得还不错。不知是否真实成交了,也不知最终是否是以这个价格成交的。我准备和卖家联系一下,看看被谁买走了,有没有可能再买回来。”
我回复:是曹一凡——北岛的邻居、同学、挚友。
“……上周和您说的网上那本《陌生的海滩》,我和店主联系了,以想请买家协助查找书中信息的名义,希望他能提供买家信息,但是卖方婉言回绝了,说不合适透露买家信息;后我又请他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买家看能否让买家和我联系,到最后也没有下文了,店主连信息都没回复我。看来是不可能从买方那里再买回来了。”
半个月后,峰回路转,苍天不负有心人:
“7月底和您提到的网上出现的《陌生的海滩》在8月中旬出现了戏剧性的情况,经过半个月牵肠挂肚的时光,现在我已经把这本书买到手了。明天我想带过来请您过目并详述购买经过。”
颜萌收藏1978年北岛手工制作的油印诗集
夙愿得偿,颜萌的兴奋溢于言表。我却记不清见面时他是如何 “详述购买经过”,只记得上一买家是27000元(还附加其他物品,好像是“黑胶”)购得,颜萌最终以3万元易手。
世人常道好事成双,这尘封四十余载的旧物,竟在两个月后机缘再现。颜萌通知我:
“孔夫子旧书网”于2019年9月20日晚,将对“振开(北岛)给‘牛丁伯伯’的签赠本《陌生的海滩》专场拍卖”。
出于好奇,我跟着观看了网拍的最后部分,临近原定的结拍时间23日晚9:30,竞价胶着在9000元;开始延时后竞价飙升,颜萌用微信提醒我:大买主上场了。随后只有三、四位参与;竞拍延时近一小时,最终“宣南书局店小二”以15590元终拍。颜萌告诉我:加上佣金等费用,买主实付17000元。但颜萌并不惋惜他不久前付出的3万元高价,对此可遇不可求的机缘,错失才是最令人后悔的。
“这几天我和周一拍下《陌生的海滩》的那个书友交流了一下,了解到他虽是书商,但志在必得拍下这本书还是因为喜欢,是一种情怀,他还是自己收藏的,并不是要去倒手。
“这个宣南书局店小二是个很懂书的书商,生意做得不错。您说的这些信息他基本应该都清楚,只是不知他是否晓得牛丁即为牛汉,但不知道,后续也会考证出来。
“三万卖我这本书的书商也和我提过这个店小二私下也和他联系过,想买我现在手里这本。卖家考虑他是书商,怕把书倒来倒去,对受赠人‘一凡和曙辉’影响不好,所以最后决定卖给我了。
“现在想想,这本书虽然很少,但是拜新时代网络的便利,我身边好几个熟识的书友都有,也是挺有意思的事。”
渐渐地,我对这一群体萌生敬意。这些最初大多只是为了生计的从业者,在旧书刊被作废品回收,到即将化为纸浆这一环节中摸爬滚打,赚些许蝇头小利养家糊口。身后既无富商巨贾撑腰,无孔不入的金融资本,宁可去炒作葱姜蒜,也绝无意光顾于此。积年累月,这一社会底层的拾荒者沙里淘金,在不经意间填补了某些重要历史资料的缺失。
我们所历经近半个世纪的沉重历史,在所谓“宜粗不宜细”的无形限制下,被刻意规避乃至遗忘;与之相关的史实,史馆拒收、学府禁言,致使其丧失殆尽。迟至本世纪初,渐有弛禁,允许入藏“非正式出版物”的行文,却又限制多多,据说竟有摈除“200页以内书刊”(这恰恰是其与官方出版物分野之极限)之荒唐条文,以致颁令形同虚设;加之馆方资金紧拙,且一向赖以“捐赠”,哪有余力去“淘”此类高价破烂。
幸得“潘家园鬼市”的拾荒者慧眼识珠,瞩目于此:几页信笺,动辄千元;乃至今日一册不足60页的诗集,书价竟至3万,尚且“惺惺相惜”,卖方忍痛割爱,买者如获至宝。“丐帮”也有行规,传闻这一群体收到知名人士信函后,有预先知会(能联系到的)物主可优先回购,再进入市场自行售卖之善举。
二十年来,不时有“异闻”见诸报章、网络,初闻骇然,久闻则昏昏然,及至写此文时,欲从网络复制此类“旧闻”立此存照,竟至杳然。浩瀚网海,其贮存载体容量早已由G至T乃至P,竟然包容不下这些许信息——?嗯… 无法访问此页面;仅剩下当时电脑残留的链接标题。以下仅凭记忆,真伪留待后人考据吧:
——2002年12月,某媒体以《巴金赠书惊现旧书摊》为题报道,彼时,文学巨擘尚缠绵病榻,三年后方辞世。这批书籍在他二十年前捐赠给“国图”的六批藏书之内。被有心人购买后转交给巴金家属……
——2002年3月,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发现一本1963年造册的《死亡右派分子情况调查表》,收录了北京籍近百名瘐毙于黑龙江兴凯湖农场和北京清河农场、北苑农场的劳教“右派”。这些显然出自公安部门的文档,有女歌唱家张权的丈夫、音乐家莫桂新,由评剧演员赵丽蓉的丈夫、中国戏剧研究院盛强的病亡记录,内情竟与其家属所获知的信息迥异。
浏览当年公安干警恪尽职守,写在调查表上的详情记录,不禁想起,我曾保存过的民间文刊资料收藏前辈、《今天》成员赵一凡先生,文革期间被捕时的查抄物品(目击者讲有两卡车)仅存清单(原件现存香港城市大学图书馆),“教育释放”时(尚未平反)据此如数归还。
原件现存 香港城市大学图书馆“今天资料特藏”
这些看似枯燥的例行文档,在复原“被失忆的”的历史时,远比那些“聊胜于无”的口述史和个人追忆更为真实可信,每思至此,总不免为理应秉笔直书的文史学者们赧颜,他们的缺失或盲人摸象式的论述文字,在后世学者眼中又会作何感触?
——近至两年前:
“一位收藏名人手札的朋友打来电话:"手头有一样东西,请你过来看看。”
北京国贸饭店。他把桌子上约有半尺高的纸质“文档”和几个大小不一的小笔记本,双手推到我跟前说:"这是赵丹狱中的交代材料,原装。”
……
我说:“真货呀,多少钱?”
答:“几十万。”听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把摊开的材料小心翼翼地归拢,移到他跟前。说:“我搞唱念做打,电影一窍不通。不看了。”
朋友说:“我就是给你看的。日子不限,看完还我就是。”
于是,就有了章怡和先生的《另一个赵丹——狱中文档读后》
以上文字录自手机的微信收藏。
我的头脑中再次浮现出1979年盛夏,赵一凡先生寓所后面那间斗室,我曾见过一两面的那位衣着朴素的北图(现今“国图”的前身)女馆员,与一凡闷闷对坐。客人离去后,一凡沮丧的告知我,这位定期来取他捐赠给北图书刊的女馆员受到馆方行政干部的申斥:“私自收存非法出版物,责令撤架销毁”。“撤架销毁”这一野蛮用语竟可用于图书馆行业?
一凡捐赠的那些书刊,是他以无业人员、伤残之身,用赖以为生的校对收入,购买或交换所得,包括他作为《今天》成员,仍按(成本)定价购买《今天》书刊。一凡病逝后,我从他的遗物中,竟从百余册《今天》书刊中,归拢出十几套完整的《今天》收藏;其中仅有三套是编辑部约定作为存档由他保管;另有全国各地大专院校自办文学刊物,只有少量来自《今天》编辑部收到的赠阅或交换,其大部分肯定是一凡以自购《今天》杂志与之“交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