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中期,海外复刊后的《今天》文学杂志陆续刊载《寻找家园》系列散文,我对作者高尔泰先生一无所闻,但一如当年前初创的《今天》给予我的震撼与共鸣。先后近八年,我在整理《今天》资料同期,用简陋的“卡西欧中文电子打印机”录入了《寻找家园》的四十余篇文稿(彼时的书刊印制尚处于菲林(胶片)制版时期,《今天》海外复刊后最初十年的期刊,至今没有电子文本),令我真切地感觉到一部巨著正在诞生。我未读过完整本的《古拉格群岛》,但诚如北岛所言:高尔泰先生“……作为证人,记下那远比古拉格群岛残酷十倍的苦难”(北岛《证人高尔泰》),在同一篇中还有“中国不缺苦难,缺的是关于苦难的艺术”。高尔泰先生自己也曾写道:“这种……挣扎的处境,是时代赠送给文学的礼物。诗人和作家们为进行伟大创造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接受这一礼物”。
高尔泰先生作为时代的受难者和见证人,真切的、毫无修饰地记录下我们民族曾经的苦难。
2000年代初,徐晓去美国拜见了高尔泰夫妇,她带回在《今天》之外发表的部分文稿,与我录入的合计共60篇,高尔泰先生将其编为“梦里家山”和“流沙坠简”两卷。开始协助徐晓整理《寻找家园》一书的初稿,八年来我反复校读录入文稿,也可说是烂熟于心,竟然不揣冒昧地建议高先生修改“兰姐的标本簿”一处微末瑕疵。高先生寄来的文稿添加了如下情节,那短短两行文字令人悲愤难抑,尽管以往在录入高尔泰先生那浸透苦难和血泪的文字,也时时为其惨烈所击倒:
“……大姐去世了,享年六十九岁。给大姐夫寄了点儿钱去,他回信说,他已经四十多年没写过一个字,现在给我写信,连笔都不会拿了。”
这是我们国家过去曾赖以维系千年的支柱——乡绅社会的两位小学教员斯文扫地被打入社会底层的惨状。与之相映的是我在七十年代初读过索尔仁尼琴的另一中篇节译《马特廖娜大娘》,作者在结尾处吁喊:
“……离开了这些人,村庄就不会继续存在。
城市也不会继续存在。
我们的整个地球都不会继续存在。”
《寻找家园》一书编定后,徐晓以她的活动能力,辗转京城的十数家出版社,均遭婉拒,最终由广州花城出版社林贤治先生承接,并作为他编辑的“紫地丁文丛”散文系列的首册,内中详情我不知。机会难得唯恐生变,随即进入付印前紧张的流程。首先,“花城”方面循例请作者自检自删文稿中不合时宜的篇章及“敏感”字句。先生远在美国,我不清楚徐晓是如何与先生沟通商定,这事居然让我来做 。我一门心思只想促成此书早日问世,也只得勉为其难。好在先生写作功力炉火纯青,他也曾讲过“……是压着极大的火气写的”,尽管如此,我依然本着我们这代人与生俱来的恐惧和谨慎,删去了不少我认为会触动出版审查部门敏感神经以致本书“胎死腹中”,以及日后有可能会给先生带来纠葛甚至诉讼的文字(在2009年11月台北印刻出版社的繁体字版中大部分恢复原文)。书稿送检顺利通过,专业编辑慧眼如炬,仅删除了我有意留下的两处模棱两可的文字。
2004年5月,终于侥幸成书,第一版印数6000册。然而令我沮丧的却是:随手翻阅,错字“百”出。须知,我们交给出版社的可是经多次校对的电子版本,由于时间充裕,近十年来,我连标点符号都曾反复斟酌,最后还请赵一凡先生的“高足”,长年从事校对工作的李南女士做过统校。粗略统计,全书错字、缺字多达150个(其中《淳溪河上的星星》一文缺失的一小段就将近30字),远远超过出版行业万分之一的容错率!徐晓向我解释:这些错误是在PC电脑转换为“苹果系统排版软件”时经常发生的。真得感谢众多读者们的宽容,十几年来,未曾听闻哪位读者抱怨过。我想应该是高先生那些震撼人心的文字得到读者的共鸣使其忽略,但于我而言,却始终摆脱不掉这深深的愧疚。
三个月后,花城出版社第二次印刷(6001-12000册)时改正了几乎所有的错字,并去除了初印中那些可有可无的插图。
三年后,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将2007年度“当代汉语贡献奖”授予高尔泰先生及其《寻找家园》一书
整理《寻找家园》书稿的漫长过程,使我获得了写作的勇气。记得先生文中曾有过“海纳百川,不择细流涓滴”这样的话语,我曾录入过先生与友人讲述自己写作历程的通信,可惜因更换电脑搞丢了。先生文章中极具特色的遣词造句,以及数易其稿的修改迹痕,于我则更是体察入微的学习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