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欧宁摄，2012年6月17日，新疆阿勒泰红礅镇。
欧宁：你是怎么开始写作的？
李娟：怎么说呢。因为小时候好像干别的什么都干不 好，就作文课好像还行，学习不好嘛，就作文还写得好一些，然后呢画画也可以吧。从小我就知道了，人长大必须得干一件什么事情。你说我能干什么呢，学习也不 好，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身体也不好也不能当兵，也不愿意种地，想想看啊呀，想学画画吧，又太花钱了，哈哈，要买纸什么的。只有写作。当然这不是最大 的原因，主要还是喜欢，喜欢写点什么东西，喜欢看书。
欧宁：你第一次发表作品是在几岁，什么时候？
李娟：小的时候在校刊上发表过一些东西，但第一次发表是在20岁吧。那时候去打工，在乌鲁木齐，打工挺困难的，就受不了那个苦嘛，想改变生活，然后就写了一篇稿子，跑到一编辑部去投稿，过了一年多，发表了。
欧宁：你那篇文章是什么内容？
李娟：树，写树的，反正内容里可能有一些，因为那时候生活比较窘迫嘛，就写一些现在看起来挺可笑的那样一种情绪在里面，呵呵，抱怨呀，或者怎么说呢，也不是抱怨吧，就是青春期的那种情绪吧。
欧宁：还记得那时候你都看一些什么书吗？
李娟：我从小喜欢看书，看的书很杂的，反正杂七杂八的。小时候对我影响很大的书，而不是我个人喜欢的，小时候比较容易受影响吧，看了那个《小王子》，后来看了孙犁的《铁木前传》，还有汪曾祺的《受戒》，还有一些日本漫画，它那个语言相当强烈。
欧宁：这都是中学时候看的书吗？
李娟：初中的时候。高中看得少一点了，小时候喜欢看，最小的时候看《安徒生童话》，很喜欢，觉得说不出来的伤心。
欧宁：那现在呢？
李娟：现在也挺杂的。都是朋友们送的，因为我很少去 买书嘛，生活比较动荡，书是很沉重的东西，你又不方便携带，然后都是朋友们帮我推荐，借一些书过来看一看，看得也不多，我看书真的不算多。这两年印象最强 烈的一本书，能想到的就是《聊斋志异》，以前没看过，看也是小时候看的儿童版，白话文的那种。看了真的觉得很好。还有阿城的《棋王》，我是在网上看的，很 有名，他们推荐我看的。看了以后就觉得这就是我天经地义应该喜欢的东西。
欧宁：你已经出了五本书了，是吧？因为你出生在新疆，如果把你放在新疆的文学脉络里边的话，你觉得你跟新疆的这个文学之间有着怎样的传承的关系？
李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知道我是读新疆作家的文章读大的。
欧宁：你曾经说你喜欢刘亮程的作品，也包括叶尔克西的作品。
李娟：我写作不考虑这些问题。我觉得吧，一个作家的 写作受影响是难免的，我从小到大受的影响实在太多了，让我随口说的话能说出很多个，但我觉得吧，传承是很重要的一种东西，我们不能和以前的优秀的东西断裂 开来。但是，叫我怎么说呢??因为这个问题很多人也问过我，我觉得我应该说一下关于自己的文字来自的一个脉络和源头。我觉得没有人的文字是没有源头的。最 初的写作都是受别人的影响，你要说真是天才那也不可能的，文学受文学的影响，不可能凭空那样的冒出来一句什么文字。都说我的文字很，很什么，惯用的一些词 儿是什么来着??很纯洁，很轻盈，很干净。
欧宁：真诚。
李娟：真诚倒是我努力做到的一件事情，但是我不觉得我的文字有多么的，就是那种，多么的朴素，我觉得我是很华丽的写作，哈哈，不朴素，一点也不朴素，哈哈。
欧宁：我觉得你非常幽默，这是我觉得跟他们不一样的一点。
李娟：可能是我本身就喜欢看有趣的东西吧。而且我觉 得，生活就这样了，你再整天??我想想怎么说哦，应该怎么说这个问题??我觉得写作吧，你会感谢每一个对你有影响的人，但是真的写的和他们一样的话又是一 件很丢人的事情。我还算是一个骄傲的人吧，要真查我的脉络什么的，我觉得挺??怎么说呢，如果我掩饰不了自己的那种来源，就像李敬泽说的，我天性不够强 大，我太弱了，我没有自己的东西。受影响在所难免，可是一个劲儿影响下去也不对，没有创造力。怎么说呢，当然也不是这么简单。
欧宁：在2011年11月25日的新浪微访谈中，有读者说你曾说刘亮程是启发而不是榜样，你有这样说过吗？
李娟：是吧，他对我，就像我说的，是一个启发，这是给我打开一扇门，而不是我顺着他的脚印一直走下去。
欧宁：那叶尔克西呢？
李娟：她给最大的启发是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汉族人， 我描写这种异域风光，无论你距离再近也是一种旁观，因为你不是一样的人，就像我很不喜欢我写的乡村舞会的那些文字，虽然当时我写的时候我是真的充满感情 的，很认真的而且是毫不虚构地去写的，可是现在想想，那些东西不值得写出来。我作为一个汉族人，我写那样的事情，矫情，太矫情了。就是你明明和他们不一 样，各方面，心态或者是你的生活方式、你的情感什么的，都不一样，可是你非要抹杀那种差异，是很勉强很吃力的一件事情。但若是青春时期的一些感触也许可能 好一些吧，但到我这样的年龄，再来那一套，我觉得不好。而叶尔克西呢，她的写作是天经地义的，她给我的启发就是写作一定是要很诚实地很真诚地去写，不要扭 捏作态那样子的，写你该写的，写你写起来很轻松的很舒服的东西，而不要是为了猎奇，像乡村舞会或是什么什么那样去写一些强调什么的情感，反正我觉得不好， 不自在。
欧宁：你的新书上都体现了这种品质。
李娟：嗯，后来就好了。才开始那两年，比如说我写一 些文字，是我觉得这个事情特别有意思，因为这个事情而展开这么个篇幅，而把自己放在一个模糊、很特别的角度去参与这件事情，虽然这样一写故事就变得特别的 美好特别有意思，可是心里就是不舒服，因为实际上可能有些东西有些心态有些情感你不是那个样子的，你为了让文字更加融洽一些，为了让别人读得更加舒服一些 而让自己那样子难受。现在写，更多时候是为了自己吧。很多人都说我越写越不行了，说是露怯呀什么的，可是我觉得恰恰相反，我觉得我越写越打开了，越踏实 了，不会去搞那些自己把握不了的，或者把握起来很不对头的东西。
欧宁：这是一个很好的境界。
李娟：境界谈不上，反正只要是写作嘛，自己舒服就行，哪怕写到最后被什么人看了，我觉得还是总会有人喜欢的。
欧宁：你在你的书里描写的阿勒泰地区，在我看来，很纯朴很美好，好像没有被任何现代化的潮流沾染的一种田园和游牧的生活，也令很多读者为之神往。我想问，在阿勒泰这么多年的生活里边，你有没有愤怒过，你有没有不满和失望？
李娟：有的有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对这种地方，当然 会有很多像你说的愤怒的失望的伤心的事，但是你想想看，与人交往，在哪个地方没有这样的事情呢？内地啊什么的，都有的，人间的生活就是这样子的。更多的我 觉得那些所谓的让你伤心的让你失意的事情，它不重要，它很快就会过去，完了以后你能记住的还是这些让人感觉有希望的事情。
欧宁：所以你没有写那一部分。
李娟：那一部分一点也不重要，它只是让我本人感到不舒服。但是对别人来说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欧宁：你怎么去化解的呢？
李娟：我不是化解，我尽量避免。比如说谁欺骗了你、 谁伤害过你啊，那些事情，它只是造成你个人的情感波动，对别人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没事儿的。人是需要希望和快乐的，如果让我自己去看书，我都愿意去看一些 让人释怀的文字而不是让人纠结的、欲罢不能的东西看得很难受的。我们这种东西太多了，我们不需要。
欧宁：你觉得新疆最令你沉迷的地方是什么？最令你不喜欢的又是什么？
李娟：我觉得新疆最让我喜欢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在这 里，哈哈，我不太喜欢出远门，到处去玩儿呀什么的。这个东西可能与人的生长经历有关系吧，我从小不停搬家，搬得够够的，一个地方是我的家，我就在这儿待 着，我不用天天交房租费，也不用东搬西搬的，稳稳定定，所有东西都放在那个地方，不用害怕丢失呀什么的，我因为这个而喜欢新疆喜欢阿勒泰。我到哪里生活都 很好，我在杭州啊什么都生活过，如果有机会有条件能够继续生活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的，巨蟹座嘛哈哈，爱家的星座。
欧宁：那新疆有没有让你不喜欢的地方？
李娟：有吧，任何地方都有让人不喜欢的地方。我想想 看，到哪儿都一样，不喜欢的地方，唔??也不是百分之一百，不喜欢的地方也还是有的，但是，并不是新疆的错，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比方说不习 惯，才会不喜欢它。我觉得我会喜欢任何地方的，内地也好，我在四川也待过11年嘛，我会喜欢任何一个地方的，因为没有什么最好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最坏的地 方。
欧宁：可以给我们描述一下你每天一天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吗？我对你的劳动和写作最感兴趣。
李娟：主要是我妈在干活，我也顶多就做做饭，也干点 力所能及的事儿。我的生活反正每天目前就是，你看这么大一院子，就是帮着我妈打打下手什么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什么也不干，吃了睡睡了吃，过猪一样的日 子，哈哈哈，或者当个出家人，不是当个出家人，是过出家人一样的生活，挺好的，简简单单。我希望过单调的生活。
欧宁：那你每天什么时候用来写作呢？
李娟：如果有写作任务的话，我一般上午用来写作，上午人清醒一点，如果你深更半夜写作的话人就处在那种，运气好的话可能会很有激情，运气不好的话不知所云，哈哈。
欧宁：有很多写作任务吗？
李娟：有啊，比如我的《冬窝子》就是和他们签的约， 签了一个写作计划，然后《羊道》是我自己给自己写的，因为是我喜欢写的东西吧，也是我个人的一个目标，原计划一年写完，结果写了好几年。以前在宣传部上班 的时候，因为很想脱离那种生活，你要脱离的话，你得拿出——比如我得靠写作来维生的话——得拿出作品来呀，就每天努力地写，就写出了《我的阿勒泰》和《阿 勒泰的角落》。
欧宁：你是不是既把外界给你的约稿当成任务，然后自己也给自己规定写作任务？
李娟：是的，这的确是一种任务，“任务”听起来好像 有一些强硬，但实际上我很喜欢写，哪怕是外界给我的任务，如果是我感兴趣的题材的话，我会写得很快乐，不只是把它写出来这么简单。在写作的过程中你也会慢 慢改变心意，改变想法，慢慢进步，慢慢地释然，边写边解开一些疙瘩，也是一种学习进步的手段吧。
欧宁：在《阿勒泰的角落》的自序中你说过，你的写作“只是攀附着强大事物才得以存在”，当然你是在谦虚啦。
李娟：有点谦虚，因为那个时候说实在的心里没有底 气，这个文字我觉得我写得还可以，可是说出去当时也有很多人都说写得很单薄很孩子气很什么，我也挺依赖别人对我的评论的，所以就退一步吧，给自己留个后 路，就说那样的话。但从另外一方面，也有部分这样的原因吧，因为哈萨克题材，边远疆域这样的东西本来就是一个很讨巧的题材吧，所以也有这样的原因，你让我 写四川的东西的话我觉得会更加流利一点。
欧宁：刚刚你也说了，你的写作并不全是依赖题材，但不知道你接下来的写作计划还跟阿勒泰有关吗？
李娟：我所有的文字其实都跟我个人有关，写阿勒泰是因为我在这儿生活，所以就涉及到阿勒泰，写我个人的所见所闻。永远都写别人吧，写自己说实在的，自己那点事儿有什么可写的呢，其实也通过写别人来写自己。
欧宁：会不会有一天你觉得这个题材被你写完了？
李娟：不会的，生活还在继续，没有停止。
欧宁：你在为谁写作？
李娟：归根结底为自己吧，希望有人能看到，希望自己一边写一边状态更好，心情更舒服，然后希望得到别人的回应，反正就是为自己吧。
欧宁：如果有一天大家说李娟的书好几本都在写阿勒泰写新疆，读者可能有点厌倦了，你怎么应对呢？
李娟：我觉得那是读者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哈哈。除非是我的文字里透出倦意了，否则别人怎么会厌倦呢，除非我喋喋不休地说来说去，可能也是我的问题吧哈哈。反正我尽量用不厌倦的心态去写。
欧宁：我听你说得挺多的一句话是你不爱出门。有不少作家通过旅行来更新自己的体验和视野。如果你不爱出门的话，你通过什么渠道来更新自己的体验、经验和题材？。
李娟：其实每个人的通道都不一样吧。我觉得旅行可能 是个比较直接的方式吧，和陌生的人陌生的风景接触，但我觉得生活中随时随地都在和外界交流，不必走很远的路。很多作家是靠旅行来充实自己，还有很多作家一 辈子也没有旅行过。我不喜欢出远门是因为家庭和成长的原因吧。搬家搬得够够的，现在一出门就亢奋，然后身体也不舒服，失眠，然后臭毛病很多吧，还有就是生 活太动荡了，这么多年来，每年都要搬上两三次家，受得够够的，别人都有自己穿过的小时候的鞋子啊，或者用过的一本笔记本、一支笔，我什么都没有，都在搬家 过程中该扔掉的扔掉，因为从四川搬到新疆，从哪儿搬到哪儿，让人感觉像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似的。
欧宁：你平时关心政治吗？
李娟：也关心吧，以我的方式。
欧宁：什么样的方式？
李娟：了解就行了，了解真相就可以了。要不然我有什么办法呢
欧宁：你可以讲讲你跟体制的故事，你曾经在政府部门工作过，也参加了这个地区的作协。
李娟：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简单的人情问题，这个工作性质本身我可能不认同，可能女性不太一样吧，我觉得领导对我挺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我的确是依靠这个单位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欧宁：你有没有从新疆这几年经济的发展里面受益？
李娟：新疆经济发展了吗？哈哈哈哈。我生活的变化都是和我的写作有关系的，书卖得好了就赚到钱了。这好像是一个很特别的路径，不是我们地区很普遍的一个现象，大家的生活我不知道是好了还是坏了，我真不知道。
欧宁：其实非常有意思的是你跟你妈妈在牧区开小卖部、裁缝店，就是在参与这个地区的经济，我非常好奇游牧和经济之间的关系。
李娟：其实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哈哈。
欧宁：为什么呢？
李娟：和这里的交通有关系吧，以前这里交通不便，提次货很难，所以我们的利润很高。现在路修好了，加上人口什么的原因，做生意现在竞争也厉害，很多人都开始做生意了。竞争厉害，利润又薄，就很难了，除非你本钱大，你可以击垮别人。一般的小店很难生存了。
欧宁：因为现在你通过写作收入还可以，所以你不做那个了。
李娟：嗯，主要是太辛苦了，如果我妈在还可以，我妈 现在不能开店了，如果让我自己开的话我没那个兴趣，说实在的我只能依附别人生活，让我自己主动去做什么事情，我是个很懒散的人。让我自己开个店，哪怕出于 兴趣开个裁缝店，能够得到一些有趣、有益的交流和观察，我都不愿意，可能我也有点交流障碍吧，有我妈在的话我可以和她一起。
欧宁：新疆这边有很多不同的信仰，写作有时候也可以说是一种信仰，所谓信仰就是说，你通过它对自己的生活和精神上有所助益。你生活在一个不同的宗教环境里边，对你有些什么样的影响？
李娟：这边的宗教并不是不同的，是很单一的，穆斯林 多一些，其他的，这些年，一些汉族人都信基督教了，这种宗教的文化力量还没有那么那什么，还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宗教吧，都是唱唱赞歌，做做好事儿，它和国外 的基督教可能还不一样。佛教据我所知也基本上谈不上有，其他一些蒙古人可能信喇嘛教什么的，没有什么强烈的氛围，所以这儿还是一个穆斯林地区。
欧宁：如果从文化上来讲，新疆这个地方不管从传统还 是现代来说都区别于其他地方，比方从文学来讲，我觉得像刘亮程啊叶尔克西啊还有你的写作，风格都特别强烈，可能是你们的题材的关系，都有点地域的色彩在里 边，同时语言也很强大，像木卡姆这种民间文艺的形式也挺强大的。新疆文化除了我刚刚提到的这些，还有什么优质的遗传基因？
李娟：我觉得还是和环境有关系，这是一块很荒凉很贫 瘠的土地，生态很脆弱，人们的生活也很艰难，这时候就要求人的面貌要很乐观，不能像南方人那么闲散或者优雅从容，要求人有乐观和热情的精神，没有这种东西 你就没法在这片土地上很好地生活下去，这种乐观、热情、幽默就会影响到它的艺术吧，音乐啊诗歌啊，听起来很独特，其实是在所难免的。你看很多人来新疆打 工，到山里面，最后干了半年一年都走了，留下来都是一些很快乐的人，哈哈，很坚强、能够自得其乐，就像我妈那样，看到一点事情就觉得啊呀这东西太好玩了太 有意思了，而不像别人看什么都心烦意乱，只有有创造力、有好心态的人才能在这边生活下去，这也是地域环境的一个影响吧，所以它出产的一些艺术成果都是很热 烈的，很开阔也很悲伤，它连悲伤都是浓墨重彩的，很尽兴很痛快的悲伤。
( 2012年7月31日，上海2666图书馆周焰根据录音整理。今日美术馆“刘小东在和田“艺术项目新疆采访之一，其它被采访的作家包括刘亮程、叶尔克西等。本项目由侯瀚如和欧宁联合策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