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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出舞台
崑 南

他选择了 遗忘。

他与妻子离婚,因为他撞破了她的奸情,就在自己的屋簷下,自己的床上。

第二年,连他的情人竟公开爱上了他最信任的朋友。他不想杀人,他也没有能力杀人。他要活下去,所以他选择遗忘。

他决定离开B城。他不可能不离开B城。

在一间咖啡室里,我与他搭上了。他说,他是写剧本的。第一眼,我便看出他与我相似的地方:一个失落的眼情,那种声调,不断被恶梦所折磨的声调,熟悉得令我坐立不安。我递给他一支#烟,他举起他的杯子,这么说,「你知道吗?这间咖啡室是我最讨厌的。但还是进来了。」是为了什么呢?他侧著脸,不经意地回答,「有时只想证明自己的的自由,我仍有自由选择接受本来讨厌的东西。而且,不瞒你说,我正尝试从恶中重新找到善。」

我们最后还是换了另一个地方。我和他都想喝个痛快。最近的一间酒吧,就在街口。

我们谈了许多东西,我们不像刚认识了不到一个小时的陌生人。话题很容易扯到美国校园那位韩国留学生一口气枪杀三十多人的事件上面。他说,「我了解他。」

我姑且试试他,「大家都说他是神经病的。」

他的反应很快,「当然不是。世人处理不正常的行为,都习惯把一切推诿在精神错乱上,相反的是,周边的环境太不正常了,太不合理,他才会作出如此的反叛行为。」

我接著说,「报道的一个说法是,那学生平日几乎全不与人谈话,三缄其口的。他如此自我关闭,一定有问题。」

他不慌不忙地说,「你是写作的,你应读过贝克特的作品吧?他笔下的人物,总是有话不出,有眼看不清。」

嘿,他还是一个爱读书的文员。贝克特的世界,是一个荒谬的世界。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继续说,「不过,他是个懦夫,口口声声声憎恨有钱人,还是不够,他的枪要射击的是一班有钱人,或正确一点,有钱的领导人,而不是无辜的师生。当然,我比不上他,我只会逃亡。我拿不起枪。」最后,我们喝了许多许多。我只听到他不断说,「我要离开B城,我要离开B城。」我们究竟还谈过一些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也许,我将会学他一样,选择遗忘。我是与他到底有分别的,在他的面前,我没有承认大家是同病相怜,我不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善者。我不比他强,许多男女关系的关键词,我都没有劝气提出了口。不到半个时辰,他连举杯也无力了,倒在地上,我马上装醉,伏在他的身上。?

好几天都找不到他,我相信,他真的离开B城了。可是许多事情,不是说一声遗忘,便完全不复记忆的。自从她那天说与我分手,不,就是那天,那天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她满脸喜悦,她穿上一件深紫色低胸连身短裙,配上特别设计的围巾,粗腰带,长筒靴,直线与曲线交叉构成的性感动态,完全不像从前的她。她约我在这间酒店的水吧见面,我真怀疑她正要参加这间酒店主办的舞会。「我只有半小时的时间。」

我明白的,不会是第三者。但,完全是我的错吗?

她的解释很哲学:「许多时候,不是谁的错或对的问题。到了某一段时间,零件停下来便是了。」

「零件坏了不可以修理吗?」我即管这么说,同时我知道,就算修理之后,都已经不同了。不同的风景时,还可以拿相同的心情去欣赏吗?

她是了解我的:「这是没有用的。你只想我留住你的身边,证明我是属于你吧了。从前,我还以为我真的应该属于你的,可是,原来你想拥有我,只为了一种虚荣心理作祟而已。」

我对她的猜测,仍有点婆婆妈妈。应该是第三者吧。若没有第三者,她不会变得那么快的。她是一个不容易作出决定的女人。我已不敢说了解过她。

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不可放弃呢?是否我自己也变了?过去,我对女人的想法是:女人就像公车一样,走了一辆,另一辆一定出现,只要你不离开车站。今次,这个女人走了,有什么了不起呢?

她离开之前,笑著对我说,「何时你变得如此虚伪呢?谈到第三者,应该发生在你的身上,而不是我。」

是的,一个女人离开,另一个补上。我就是习惯这种第二手准备。过渡时期也好,真正投入也好。彷彿一定要人知道,我是一个永不会被女人抛弃的男人:女人?身边总有一个。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占据我的全部的。我拿这个想法催眠自己。

她的语音未落,我的手提电话便响。

是一个女性的声音。

同一个夜晚,只是换了另一个空间。在熟悉的床上。床伴是另一个熟悉的她。这个女人与那个女人,究竟有多大的分别?是因为胴体或胴体以外的东西,带来大大小小不同的反应?

说到底,都是一场满足性欲的遊戏。床上眼前的这个她,总是知道我的需要。她绝少唠叨。她知道肉体的底线在那里。她所做的都是适可而止。当我在床上,我便完全把自己交给了她。她像一个手工艺师,一针一线完成她的作品。我不过是她的工具,每一次,我完事之后,我都会进入美满的梦乡。

她不是妓女,却具有妓女的元素。付了钱,下了楼梯,我便记不起妓女干过的一切了,更何况,妓女的遊戏是有时间性的,一个小时,就是一个小时。我完事,便是遊戏的终止。

她不是,在过程中,她总给我属于我的感觉。她的眼睛告诉我:你要我干什么便干什么。在床上,我们当然赤裸相向,离开了,穿回衣服了,我的感觉就是,她就是我的衣服,而我也是她的衣服。大家分开了,仍存在一种依附,她带来的依附,无论换上那一件衣服。她总有一种期待。或我对她的期待,时时刻刻的。她不开口。她的存在就是语言,期待我在衣服上面添些饰物,加些配衬,诸如此类。也许,可能只不过是,一丝不挂时,我们都会穿上了大家共识的新衣。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离开了她,都会带著她的气味走路。

就算我与其他女人做爱,我也不自禁地把她们跟她作一比较。这个比较,不是优或劣的差别,而是那种温暖度,专注度,以及延续度。后者最为重要。面对其他女人,上床后脱清光,下了床,离开了,脑海只是一片空白。

她的三弟是一位会计师。那天,突然这么问我,「你到底爱不爱我的二家姐?」

我好怕提起这个字。我觉得,只有神才够胆提这个字。但这个画家不是神,他滑资格把爱挂在咀边。

我故意挑战他,「你计算过吗?」

一时他不大明白,「计算过什么?」

我于是气定神闲地说,「我是说,你计算过我与你二家姐的感情么?你是会计师,是不?」

他笑了出来,「你应该知道,我二家姐是有未婚夫的。」

「你跟我谈道德问题,是吗?」

他想了一想,才开口,「跟你谈这类问题,是没有结果的。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女人?不一定是我二家姐,任何女人。对不起,我要说,你根本从来未爱过任何女人。」

他不是会计师,难道他想扮演神的角色,高高在上,要审判这审判那?究竟神真的爱世人?神真的懂得爱是什么东西?我一五一十引述福音上一些记载,列如指出亚当夏娃出现后的各种矛盾,我早有心理准备,这是我的强项。当上帝发觉原来他所创造的一男一女,到头来不属于他,极度愤怒之下,把心一横,把他们逐出了伊甸园。神就是这样,当发觉对方不属于自己时,便想办法令对方受苦。人也是这样做,不外依从神的旨意吧了。而我可能比神更大方,宽容,不属于我便不属于我吧,让她走就是了,我完全没有伤害对方的念头。最后,我对他结案陈词:我不是为自己申辩,只不过把事实陈列出来,好使每一件物品大家都看得见,清清楚楚,但其中一样东西,可以肯定,是偏偏没有的,那就是爱。天堂与人间都没有爱。

忽然想起了一个数字,是7。无论它代表幸运或恶运,人类从来都不了解这个数目字的。1x 2 x 3 x 4 x 5 x 6 x 7 等于7 x 8 x 9 x 10,即5040。如果,没有7的存在,1x 2 x 3 x 4 x 5 x 6就等于8 x 9 x 10,是即720。7这个数,明显地是1至10这系列数字中的平衡点。还有,7,不像其他九个数可以除尽。更妙的是,任何数字,只要不是的倍数,除以7,余数都离不开零点后的以下的数字:142857,却偏偏没有3、6、9。前一组数互加起来,是9,后一组数加起来也是9啊。

我说,「在我的生命里,我需要7这个平衡点,7便是女人,属于我的女人。如果你认为女人代表爱,那么,爱,就是这个样子。属于自己时那是爱,相反时,爱自然也不存在了。」说罢,我相信,他会觉得我厚颜十足。不过,他是会计师,我搬出了数字来讲硬道理,他还是知难而退吧。

况且,要质疑我的情感,应该是他的二家姐本人,不是他。他们有血缘关系又如何。我跟她上床,又不是跟他。是的,我很无赖,我就是这样,我的本来的面目。他二家姐就是喜欢我这副本来的面目。我几乎说出了口。厚颜之后,再加无耻,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其实,我真想坦白承认,我的确从未爱过任何女人。但他不是我要倾诉的对象。会计师。会计师懂个屁。我认识他二家姐不久,有一晚,话题扯及童年住事。我不经意地问她,「当时你妈妈对你怎样?」她马上擡起头,望我一眼,很茫然,但有点不安。「我没有妈妈的。」我再追问,「她不与你们一起居住?」这时,她有点不耐烦了,「刚才我不是说过我没有妈妈的吗?」于是我猜测,「她早就不在人世?」她毫不思索地回答:「她从未存在过,死与不死有何相干?」她说时寒气逼人,到今难忘。如果他坚持再问我,我一定会这么回答他:「爱不外是一个不存在的妈妈。」

事情不如想像中那么简单,永远不是一加一等于二或三这类数字遊戏。在某一些时刻里,为什么仍有她的影子?脑海里某一个角落,她始终占据著。会计师的二家姐一下子便淡出了。是那么无能为力。没错,一张床,是她的天地。她是我的主宰。没错,离开了床,我仍有二家姐的气味,但气味不能代表一切。她是那么无能为力,她一放开手,我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不是我失去了的东西,而是我本身成为失失物,在天空,飘来荡去,找不得失主。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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