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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挖下去就是美国
曹寇


谁?

张亮。

我已说过,我并不介意王丽在跟我上床的时候已非处女。这是真诚的。同样,我也不会过份介意王丽跟张亮所干的那些事,即使我现在还有点介意,但我相信时间可以解这个问题。要过上“最美”的生活,我还有三十年需要打发。在这未知的三十年里,不难想到,还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如果我动不动就为一点事情的发生而耿耿于怀,那么我就过不上“最美”的生活。可是问题并没有朝我所预料的那样进展,这可能也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王丽破坏了我的生活规划。既然如此,我就得想想办法。我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把张亮杀了算了。可惜了,这个年仅十八的帅小伙可惜了。但你们叫我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的命,一如我的命就是请王奎帮忙杀掉他。

按理说,我应该早就发现了苗头。张亮还是学生的时候,他即已得到了班主任王丽的优待。对于这样一个品学兼劣的学生,王丽一改别的班主任所采取的打压措施而用贴心交谈的方式加以笼络。本来这也很正常,属于因材施教的范畴。

那时候我跟王丽好像正在搞对象,我经常出入她的办公室,张亮也经常在场。王丽总是把我撂在一边和这个张亮说话。后者也没有像别的学生进办公室那样站在那里,而是就坐在王丽的跟前。说实话,我现在也得称赞张亮的英俊。也许这份来自娘胎的英俊才是他不好好学习、以所谓古惑仔自居的原因。说到这点,我还可以把自己这点认识应用到女性身上。事实不断向我们证明,几乎绝大多数漂亮的女同学都随年龄的增长而成绩越来越差。我们的女同学们,最漂亮的那一群早在初中毕业就流失到了社会上,她们要么提前嫁人,要么就成了这个时代的“小姐”;剩下的在高中毕业又流失了一部分。所以我们在名牌大学里鲜见美女,而在那些民办的、成绩要求不是怎么高的校园里却能惊讶地发现美女如云。

工作是重要的。我理解王丽。所以往往我坐了很久,她仍然在或鼓励或娇嗔或什么张亮同学。当我离开的时候,我才会说几句简单的话。比如“明天五点,别忘了。”她朝我微笑,说不会忘的。我只好起身离开。身后的这对师生仍然在热烈的交流之中。

我并不相信张亮在校期间和他的班主任王丽就有什么。凭我对王丽的认识和了解,她也不会愚蠢到那个地步,即和一个刚刚发育的毛头小伙搞什么玩意儿。她可能确实在长期的特殊教育方式中对张亮产生了好感,这是完全可能的,也是正常的。试想我们的王丽,她在她的三十年里,一直其貌不扬,这使她失去了和一个年轻而英俊的男性(即使他刚刚发育)欢畅交流的机会。即使她在中学或大学,如果有像张亮这样的男同学跟她说话,她也一定是躲躲闪闪,或者故意把自己的脾气弄得很古怪,好让帅哥们认为她虽然长得不咋的,但挺有个性,不像别的女孩一见帅哥就晕。而现在呢,张亮只是她的学生,她尽可以放胆子、毫无顾忌、甚至咄咄逼人地注视他的眉宇、鼻翼、嘴唇。这对于王丽这种女人来说,是一种补偿,是老天的公正体现。即使我当时认识到这一点,也不会反对王丽继续对张亮进行这种贴心谈话或特殊教育。我应该允许自己的未婚妻、妻子对美好的东西有隐秘的追求,这属于一个人的精神生活。就算我想涉足其中,也无从下手。

王丽的不懈努力取得了成效。在王丽担任班主任的那两年,张亮同学没有再闹过什么事,而且英语成绩有了很大幅度地提高。所谓擒贼先擒王,既然张亮同学这么听王老师的话,其他的同学就更听王老师的了。王丽那个班级于是成为了被多次表扬的优秀班级,有红缎封面的奖励证书为证。这个证书也成了王丽可以填入工作履历的光辉一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现在就放在我们房间写字台中间那个平时都上锁的抽屉里。那里面除了是王丽的类似的大大小小的获奖证书,还有我们的毕业证、身份证、教师资格证、房产证、结婚证、水电气和有电视缴费证等等等等。我经常对这些证感到由衷地踏实。它表明,我可以通过这些证书安全抵达“最美”的生活。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虽然王丽不这么看——我仍然可以理解在张亮毕业两年后这对师生所干出的不伦之事。张亮毕业后就意味没有王丽老师对他的鼓励,所以他很快又恢复了本相。他没有继续读书,而是漂荡在社会上。在真正意义上的成人之前,他这么虚度时日也没有什么不正常。在网吧逗留,与小太妹们开硕大的艇王将音乐放到最大招摇过市,然后随便在谁家过上一夜,第二天继续这么干。如果我是他,我也这么干。我会有足的理由来证明我这么做是正确的。首先,我念书不行,你叫我念书就是要我命。其次,我年纪还小,还没到不是童工的年龄。第三,即使我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那么到二十岁我再作打算,迟吗?一点儿也不迟。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青春。我不挥霍掉这么美好的青春,我将对不起青春,对不起这个缤纷多彩的世界,对不起老天,对不起列祖列宗。就算按传说中的美国的人的做法,父母将子女养到十八岁,然后不问其死活,我张亮也没到十八周岁啊,你们再养我两年又有何妨?

就是在这时候,他遇到了久违而亲切的王丽老师。虽然王丽至今没有告诉我她和张亮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但我可以想像出来。他们遇见了,后者为了表达遥远的感激,请老师吃顿饭。老师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自己又何尝不为张亮恢复原态而深表惋惜呢,也许还可以继续发挥老师的作用,对这个一表人才的小伙进行一番人生路上也许很重要的、划时代的鼓励和开导。

他们在饭桌上热烈地回顾了往昔,互相打听其他同学的下落。抚今追昔,感慨万分。娇小的王老师甚至还半推半就地喝了半瓶啤酒。但这半瓶啤酒足以使王老师浑身发软,倒在张亮的怀里。张亮要送老师回家,老师谢绝再三,但最后连她自己也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坐到了他的艇王上了。他开车很快,所以王老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搂住张亮的腰。这根有六块腹肌的好腰被无数漂亮而又风骚的小太妹们搂过,丑小鸭一般的王老师想都没想过自己也可以。

张亮没有把车按照王老师的要求开到后者的家。而是开到了江水拍岸、柳林郁的浪漫之地。天上还有月亮,说不定还有流星、飞碟什么的。总之环境是十分浪漫。在这个浪漫之中,张亮吐露了自己幽藏多年的心曲。那就是虽然王丽老师并非花容月貌,但由于信任和依恋,当年的王丽老师一度是他心目中的女神。他很可能为了这个女神而梦遗七次,手淫八次,不过这一点事关射精的细节看来与此情此景不太相宜。王老师也许被这个“迟来的爱”从微醉中惊醒,但很快又更深沉地晕了过去。因为眼前这个号称至今仍然在爱自己的帅哥已将她搂在怀中,并用少男香甜的嘴唇堵住了她发表自己立场的渠道。然后这对年龄有一轮左右悬殊的青年男女干出了雌雄动物都爱干的事情。这件事情本身与这件事情发生的经过和他们所置身的环境一样,都是自然的。

真的,我这么说出来,并无嫉妒和愤怒。注意,我不仅提到了“正常”,而且也提到了“自然”。事情的变化在于他们跑到我家里来干,并且被我撞见了。这就一点儿也不自然了。我没有说什么,示意张亮穿好衣服赶紧走。但我没想到,王丽也穿上衣服走了。

我并没有和王奎在一起。他在网吧外面等,我则站在距离王奎有一百多米的一条巷子里。我不时用手摁一摁胸口的口袋,我一个劲担心这五千块钱会丢掉,那样我将没法跟王奎交代。我已付了五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五千将在数个小时后就如数给他。我从来没有发现,此时此刻,钱比什么都重要,是钱让我紧张,而不是即将发生的那起凶杀。

其实我没有钱,自己只有一点点。这一万块钱有一大部分是借来的。我没好意思向同事借,因为我自作多情地想到,如果向同事借,王丽就知道了,王丽知道了,如果问我借钱干什么,我该怎么回答呢?我们是夫妻,家里有多少钱、怎么用钱彼此都很清楚。我也不能向家人借。借钱给我的正是我的老同学彭飞。他多年前即已考上了公务员,这在前面已有所交代。他进入财政局后,先是在他舅舅的手下当一名普通的办事员,后来他舅舅退了,他就上去了。这么些年来,我们偶有来往,我认为他之所以屈尊和我们交往,就是想告诉我们他具有一个清晰的“向上爬”的动作,对比之下,我们则是静止不动的。他告诉我们,他和他的老婆相当恩爱,但这不影响他在我们先前就读的大学找了一位所谓的小师妹。他为后者提供住处、衣饰、食物和手机费用等。他说他包养情人并不是什么坏事,恰恰相反,他功德无量。我们这位小师妹来自一个水土十分宜人但却极端贫穷的小山沟。水土宜人保证了我们小师妹国色天香,极端贫穷使小师妹不至于在中途像许多美女那样流失到社会上去,也使彭飞的扶贫愿望得以实现。他说,小师妹来读大学本来就遭到了家里的反对,因为他们没有能力供应,她自己则意来上学。在来上学之前,她不免如许多未出过远门的人那样天真地想,只要有一双勤劳的手,一切费用她自己是可以解的。这么想,她还说不定做出了红色娘子军之类的舞蹈动作。当然,她如果走日本人所谓“援助交际”路,当然可以解。但这为我们的道德和伦理不符,据说是个陷阱。于是,就在这个悬崖边上,适时出现的彭飞拯救了她,使之免于堕入万丈深渊。她现在过上了好日子,并且还可以从彭飞这里得到一些贴补家用,也就是说,她全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多好!嗯,是好。既然如此,借给我几千块钱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现在,我必须要用这几千本来可能供我们小师妹完成学业的钱来解我的婚姻问题。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真希望彭飞把我们的小师妹带出来,让她和王丽站在一起。然后我再站远点,仔细看看这两个女的。

我得承认,这确实是个非常棒的念头。

后来张亮出来了。我不知道王奎都跟他说了什么,很顺利,二人向我所预定的路一前一后走了过去。这是一个白天也很少有人经过的角落。我看到张亮在走向它的过程中曾有过来自冥冥之中的本能的犹疑。但他可能还是年轻的缘故,争好胜的缘故,又追随王奎的脚步向前了。他肯定想过,我如果去了会不会吃亏?然后他看了眼比他矮上一大截的王奎,又增添了勇气。他自己何尝不是经常如此邀请别人去个角落“谈谈”呢。所有被他邀请去的家伙无不鼻青脸肿地爬了出来。去角落“谈谈”简直就是他的专长,何足惧哉!我说他年轻,是他只想到鼻青脸肿,而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孔完整地死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唉,年轻人啊,你们就不能谨慎一些儿吗?

基于角落的黑暗,我并没有看见王奎是怎么做的。而且速度明显比我所预料的要快一些。矮一点的黑影先停了下来,高一点的紧接也想停下来,但后者还没站稳,我就看到高的黑影摇晃了两下,倒在了地上。

然后王奎走了过来,他没有说“我已经把他杀了”,而是问,钱呢?我把钱掏出来交给了他。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数一遍,就赶紧走了。我拉住他,希望他把钱数一数。他猛然挣脱我,然后压低声音朝我吼了一句:操你妈!

作为我的学生,他当面这么我,我确实感到有点生气。但我很快也就觉得没什么了,我记得从小学到大学,我当了那么多年学生,几乎每年都要在背地里、在心里操许多老师的妈。比较之下,我只是没说出口而已,王奎说了,他是勇敢的。他不愧是混过的,不愧是少林寺出来的。我找他杀人是多么的正确。

后来是只剩下站在那里的我和躺在那个角落里的张亮。按照我之前的计划,我是应该回家的。我最好不要碰张亮,那样会留下我的蛛丝马。王奎也反复交代了这一点,他对此很有经验。他很肯定地向我保证过,他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我相信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迟迟不愿就此离开。我站在原地不动,直勾勾地盯地上的张亮(也仅是一堆黑影而已),似乎是在等待他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捂肚子一个劲喊疼,并且冲我这边像王奎那样“操你妈”。那样的话,作为教师,我会上前告诉他几点常识:一、不要逞凶斗狠了,没用的,人命是很容易就被了结的;二、不要勾引有夫之妇,后果你都看到了,太严重了;三、以后小心谨慎点,不要自以为是,鲁莽行事。好了,回家去包伤口吧。

最后的情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事实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我把他从角落里一直拖到了广场上,然后在广场的草地上将他埋了。我也不记得那把锹是从哪儿弄来的了,也许是我父母赠送给我的新婚礼物,他们或许是希望我通过这把洋锹不忘农耕时代的艰辛,不忘自己曾是所谓农民的儿子。或者我家里有这把锹,是为了实现王奎告诉我的、并且是我自己所说的、存留于我潜意识里的那个念头,就是朝下挖啊挖啊使劲挖,挖到美国去。

哈,这些都是扯淡,都是假设,都是没有的事情。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们会我矫情和做作。我自己当然不是那样的人。我确实不知道那把洋锹是从哪儿来的了,包括王奎走了之后的事我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千真万确的不知道。

我只记得第二天早上的事。因为夜里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感到很冷。也没有吃早饭的心思,就这么蹬上自行车去学校上班。我们学校是有制度的,上班迟到一分钟扣五毛钱,迟到五分钟扣十块,如果迟到半个小时,则算作旷工半天,扣五十块。在经过广场的时候,我不免朝埋葬张亮的地方看了一眼,那些被我挖掘继而填埋的新土上落满了霜,看起来有足的陈旧。在这块地面的上方,那群老头老太也像平时一样准时出现,他们排列整齐的队列,在民族乐曲的伴奏下,缓缓地打太极拳。

2007-7-15

(一)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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