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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筑没有政府
——艺术家、建筑师艾未未访谈


严力:在这个前提下,很多东西都会缺少!

艾未未:是,一个社会你谈创意产业,需要有创造力,因为你做了几十年的打工仔,中国就是世界的打工仔,基本上耗尽了资源、环境等所有的东西,可以说现在连出口也很难做了。作为世界的加工厂,广州那边一半的工厂开始关门,已经走投无路了,而自己的产品根本没有上到另外一个层面上,在技术上、创造力上都很落后。创造力基本上是负的,因为共产党存在着一个负的创造力,每天在削减人的创造的可能性,创造力很明确的定义就是指来自于人的自由精神、对人的价值的肯定,离开这个价值观,哪来的创造力?!当一个人的价值在社会中从来没有被哪怕是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过,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那样,所谓的知识分子也好,文化的创造力也好,在中国怎么可能存在?

严力:中国现在在网络上有一些独立知识分子的声音,但也常常被删掉。还有一些人,自认为知识分子,以沉默的方式存在。

艾未未:以沉默的方式?就干脆说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不更好吗?

严力:对,中国的特色就是,有一些人他私下可以说一些自由精神的话,但他不在公开场合发声音。行为呢?更像人格分裂……

艾未未:所谓知识分子,只有当他的知识成为一种可以公共地共享的情况下,他才是知识分子。要不然他不叫知识分子,他狗屁都不是。你不能说一本书是知识分子,知识都在里面呢。你不能说图书馆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是一个社会定义,知识可以共享才叫知识分子。所以我特别反感那个小圈子,那些文人部落,我觉得是扯淡的事。就是一群人在那儿群交,手淫的事,你知道吗?根本和社会没关系。

严力:这是一个很严重的现象,就是说把知道分子混同于知识分子,他们到处在说知道什么。知识没有真正延伸或使用到当代社会的层面去解决问题,如果说有延伸或解决的话,那也是一种人格分裂的延伸,怎么说呢,就是如何迎合当权者的意志并且得到可以分享的利益。所以说,所谓的知识分子的论坛讲座,其实没有延伸到人格的层面,仅仅就是一个新闻或百科全书的转述,说故事,娱乐一下,加工一下,比如说现在一些人经常讲三国、孔子什么的,所以我个人认为,你,艾未未,是在当代话语场所做一些必要的事情,这也要感谢互联网能让你的声音及时发出来,而且有网友的传播使其成为一个不可忽略的声音。

艾未未:跟我没关系,别骂我。我做的事情是我自己要做的。

严力:就说这是自觉的吧,你想做就做了。

严力:我觉得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了,有过很多关于观念的谈话甚至调侃,它们最起码应该有一个落地的时刻,所以我们都从纽约回来了。还有,你觉得你的生存、生活背景,那么多年下来,跟你现在所关心的问题,它们之间的一些关系。现在很多人都说艾未未比较关心和投入建筑。我不这样认为,别人看到的其实是一些水平不高的记者匆匆写就的报道,或者有水平的记者写就的文章被主编审查删减之后的结果。我就这几年来你的声音和行为分析,认为你关心的还是人本身的问题,体制的问题,权力的问题,给你冠上一个建筑师或者设计师什么的……不管什么头衔吧,我觉得都不准确。因为从你的博客上能看到更多直接的、尖锐的、及时的对社会问题的看法,我觉得这是一个需要花很多时间而且要有一种奉献精神的。而很多人,我认识的很多知识分子,一说起博客,他们就说这个很累,要回复很多网友的提问等等,所以他们就避免了这个最好的最新的人文工具。其实这就是一种胆怯,这种胆怯在这个社会里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也可以说一个毒瘤吧,你怎么想?

艾未未:你还是比较了解我,我比较关心的还是个人和权利的关系。我在回国以前,1990年代初或者1980年代末海湾战争的时候,柏林墙倒了以后,我觉得未来的关系更应该是个人和权利的关系,因为意识形态的力度逐渐减弱,其他的很多国家,都在演化成财团的利益或者说另一种类型的权力,个人的权利我觉得是最后的一道防线,而且有了全新的意义,因为历朝历代都是在谈利益的问题,也都提到了个人的问题,对吧,什么是个人?个人只有相对权利来谈才叫个人,那么权利结构发生变化的时候,个人的利益应该是重新定义的。所以我觉得你是对的,我比较关心的还是人的问题、体系的问题和个人与权利的问题,这个说得很准。

关于很多人说网络什么,我觉得一是出于不理解,不了解,因为网络是有史以来、有人类以来,可能是上帝给的最重要的一个礼物,公民、个人有可能自由地采集信息和交流,过去从来没有过。这个资源对中国人尤其重要,对西方人,可能更看重的是信息可以大量方便地采集,但是对中国人来说,网络基本上是最早实现社会的言论自由和民主的一种可能。事实也证明今天很多关于民权、人权的呼吁、知识政策的改动,都属于网络的引发与及时地传播,它已经成为了展示社会伦理道德、表达社会良心的一种可能。要不然,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这个可能。你在一个集权的审视下,你在一个严格的言论审查的制度下,唯一可能透到一点新鲜空气的就这么一个孔。然而很多知识分子,所谓的知识分子,居然去贬低这个。

严力:就是这样的问题让我觉得,我们生活的环境、城市及建筑,基本上是从维持权力统治的视角去考虑,个人,没有被首先考虑过。除了互联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发出真实的声音了,而互联网也有网管……

艾未未:是这样的。我觉得中国不是一个公民社会,因为没有个人的声音可以体现出来,那么也没有代表不同利益集团的声音可以体现出来。能体现出来的都很简单,那就是政府的声音。政府是一个官僚体制的结构,它有完全另外一套理由,不管它是以什么样的借口,怎么样对待个人,它仍然有一套它的运转模式。这个机器已经决定它的行走方式了,没有任何人能影响它的行走方式,所以,如果中国的改革不进入到体制改革,不进入政治化改革的话,它都是没有用的,那种修修补补是没有用的,因为已经多年证实了它本身就是远离人的需求的。有人曾经问我,哪个城市更好一点,我说可能广州更好一点。有人说这么乱这么差,我说可能就是这个乱这个差是我们应该有的生活状态,任何一个街角都有小吃店,普通人可以待一会儿的地方。在其他地方,他们基本上不给你生长的可能,譬如在北京,政府一看到三里屯有点利益了,就去改造三里屯,一看哪里有点自由发展的趋势(这个自由发展更多的是指人员和人气的流动和聚集),而从政府的观点出发,这就是“脏、乱、差”,政府就要查它,就说你这里有什么什么。他不会解决另外的问题,他说很简单我们要改造它,那它就完了,改造的过程中它会维护和得到很多政治和经济的利益。

严力:在这样的背景下,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今天讨论城市和建筑的问题,是在隔靴搔痒?也就是说,在更多的社会体制问题远远没有解决之前,对这些的谈论不可能解决问题!

艾未未:没有可能,没有这个可能。我们今天唯一要讨论的就是个人和权利的关系,这个关系理顺了,什么东西都会生长起来。譬如你是一个小业主,宁愿开一家服装店,宁愿去卖扣子,而国家来支持这种小型贷款,帮助失业的人,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建筑”。应去建立真正广泛的跟人的需求有关的这种“建筑”。而事实不是这样,它动不动几万个亿,全是给了国家的脸面工程,当然包括掌权者还能从中得到大量的经济利益。

其中包括铁路建设——当然这是很需要的——对未来生活我们的期盼好像就是,你可以从一个一塌糊涂的城市快速到另一个一塌糊涂的城市,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好像大家越来越忙于珍惜时间。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但是这个社会不会意识到这些。你看最近政协和人代“两会”提的那些提案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丢死人。简直都是在搞笑。所以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问题是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蠢,这是很大的问题。

严力:你觉得所有人,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我们只有默认这个状况吗?我们能做什么?

艾未未:不是默认,每个人说到底还是有很多权利的。我觉得最能做的是要有情感,要有热情,要有一些独立的看法并发出声来,这是一个人能做的最多的东西,而有了这些东西,行为的跟进才是有可能的,没有这些东西别人给不了你,给了你好东西你也保不住。现在这个社会在太长的时间里让你缺少这种情感、热情和想象力,给你什么都没用的。

严力:我再补充一点,那就是有关市场化,而一个良性的可以持续发展的循环机制并没有真正进入社会的讨论,也就是说,大家都看到了目前中国的市场化只是在经济领域,文化领域根本没有。如果没有文化领域的市场化,怎么能够把城市做好,现在唯一能看到文化领域有私人企业的,只有画廊和博物馆,而从报纸到电台到所有其它的文化行业都没有私人企业,没有自由竞争的文化平台,只有延续着审查制度的创造力制约,怎么可能把这个城市做好?这种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情况,放到世界赛事上来看,只能参加残奥会。

艾未未:就像是一个瞎子或者盲人,他怎么料理自己的生活?他旁边有一个东西掉在那儿他不知道,这不是很可怜吗?中国就是这样一个社会,还讲什么长足发展,什么大跨步地飞跃之类,那就是摔吧,一个接一个摔。

严力:你住在北京五环边上,肯定跟住在北京的中心城区有不同。

艾未未:也没有什么不同。我前天去了三里屯,其实我快有两年没去了。我的想法是,你要关注文化,那么就呆在中心——并非地理上的位置。我很少进城的,一年都不进几次,因为它不能叫一个真正的城市。城市应该是一个非常开放的、具有互相支持与联系可能的、有强度的地方。但这里根本不是。北京的这个大院那个大院,这个小区那个小区,互相之间没有关系,有的连道路都不通,而且又是千篇一律,我去那儿干什么?没有我的需求。

严力:所以说虽然你生活在北京,但是你跟城市没有发生直接的关系。

艾未未:我觉得它更像一个废弃的城市,没有带给我任何一种欲望,没有我很有兴趣想去的地方。我母亲住在城里,我从家里面搬出来,我在那里住了六年。其实很简单,一个城市有没有意思,就看你个人的感受。

严力:对中国的城市有其他什么看法呢?你刚才说过广州好一点,其他城市呢?

艾未未:中国?我去过的真的不多。说老实话,上海我也不喜欢,因为上海的小市民气太重了,不是规规矩矩的一帮人在那儿。而且特别争宠权力,那就是虚荣,这样的一个系统和民风我是挺反感的,说老实话。

严力:那么国外呢?

艾未未:我前些日子又去了纽约。纽约是很好的一个城市。伦敦也是很好的城市。丰富性很重要,它的这条街和那条街是不一样的,这个区和那个区是不一样的;然后它的强度也很重要,就说你的效率会很高,它的自由化,全世界各种文化背景的人都在那里,所以它们展现城市所表达出来的思考能力。而且,遇到的人都会比较有意思,我觉得这才是城市的特征。

严力:你如何看待中国现在很多地方都发展艺术园区,而且算作是地方政府的业绩展现。

艾未未:我觉得什么东西只要政府一沾边,一旦成了期待成绩的时候,这个东西就是末日到了。很惨的一件事情。因为政府只要沾上任何事,都是看到它的利益,就会产生利益的驱动。我觉得这都是没什么真正意义的。

严力:说到中国的艺术园区,我觉得你好像去过的也不少吧,虽然你前面说没有直接参与过。

艾未未:我真跟你这样说你都不会相信,北京的798我从来没去过。在国外,就没有政府指导的艺术园区,SOHO、纽约的苏荷区,是靠穷困的艺术家自己发展出来的。

严力:自然形成的,民众自发的。是一种从土壤里自己生长出来的,不是按照计划来栽培的。

艾未未:对对对。根本是由于那个地方的房子廉价和仓库性的空间结构,别人不好用,他们用了才变成一个红火的、创意喷发的地方,然后有名了,低价就上去了,高价的时尚服装商进去了,然后艺术家就滚蛋了,再换一个廉价的破旧的地方,然后又红起来。就这样。

严力:798刚开始好像也是这样的,一开始的那种模式好像也差不多。后来地方政府介入了“栽培”。

艾未未:它一开始到现在也没几年,它真正起来是2005年才开始。三四年的时间,已经是败落了。

严力:英国好像也有“栽培”的?像曼彻斯特那儿好像做了一个,阿姆斯特丹也用废弃的工厂区做了一个。

艾未未:这种对比没意义。中国是从一开始就没长好心眼,想把它作为城市的一个……

严力:旅游点,文化商标。

艾未未:本来是一群人在那里做创作性活动的一个地方,那么必然有它的产品,很好的产品吸引了人才成。798没有提供过什么太好的产品,对不对?它的展览还要受到审查,经常还会被关掉,根本还没长大就已经完蛋了。

严力:我在你的博客和文章里,见你好几次谈到伦理学……

艾未未:我认为可能这在中国是思考上缺少的一块。所谓的是非对错问题,就是说怎么样使个人行为、社会行为和自然、和宇宙之间的一些大的规律能够有关系的这么一种探讨。而中国根本上放弃了这个,因为我们是从暴力革命中产生的美学,这个美学根本不敢谈这个问题,所以我觉得这个东西又跟人的权利有关,跟人的尊严有关,而这都是被回避掉的。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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