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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三个
曹 寇


你挑着担,我骑着马

与张亮闹翻完全是件小事。甚至算不上闹翻,就是,从那以后,我们没以前来往多了,没以前亲密了。呈江河日下的态势,直到后来他从红山路搬走,我们就彻底音信杳无了。

闹翻的事情是这样的:世纪之交那会儿,张亮像平常一样带着他的女朋友小汪和我在红山路农业银行那儿的一个大排档吃饭。这家大排档叫刘记大排档,是一个满脸麻子的人开的,麻子居然使摊主在面貌上显得和气,也奇迹般地使他的饭菜比较卫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学问。总之,这是我们热衷于在此吃饭的原因。另外,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们一抬头就能看到银行门前那两个石狮子,即便我们摇晃不已、醉眼朦胧,它们也自岿然不动。几乎每次,张亮都会在酒精的刺激下声称惟有把这银行抢了才行,否则日子没法过了。小汪这时候就打他一下,叫他别说胡话,因为假如哪天这家银行真被抢了,张亮会脱不了干系。关于小汪,长得一般,牙齿也不好,但笑起来很可爱,也不知道为什么。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候我的直觉就告诉我,她是一个比较能过日子的姑娘。

看着可爱的小汪,我就更加唉声叹气,拿自己与张亮作比较。你还有小汪这么好的女朋友,你看我,什么也没有。张亮没说话,也没看一眼坐在桌子另一个方向的小汪,只是很猛地喝酒。再然后,时间差不多了,就买单回家。

问题就出在买单上。我要买,因为上次是张亮买的,但小汪居然抢在我前面要买。我哪里能同意呢,在我看来,她既然是张亮的女朋友,那么他们二人只能算一股,如果对方要抢着买,也只能由张亮去。另外,和男人在一起,女人早在很多年前就丧失了买单的权力。无论怎么讲,小汪买单只能让我觉得自己不对。于是我就跟她拉拉扯扯了起来,刘麻子看着这个场景,还站在一边嘿嘿笑。他脸上的麻子分布是均匀的,但笑会使那些麻子因为面部肌肉的攒动而集中在一起,也便显得坏坏的。这时候,在另一边的张亮坐着一直没动,他也在看我和小汪拉拉扯扯抢着买单。后来他突然站起来,说,你们俩拉什么拉,简直像日×!

当天的单结果还是张亮买的,因为我和小汪都因为那话愣住了,无暇买单。紧接着我和小汪还很是不好意思了会儿,不再瞧对方。当晚张亮也没有送小汪回家,而是和我一道回我们所住的小区。这并不奇怪,张亮有时送她回家,有时也不送。她家也不远,在距离我们小区三站路外的另一个小区,即便是走,半个小时足够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张亮也没有因为刚才那句话引起的尴尬而有什么,像平常一样有说有笑,谈论着那个世纪之交司空见惯的话题,比如世界末日,比如想起念书时老师叫我们做“跨世纪的人才”这句话。然后就是各自回家。过了几天,张亮喊我去玩的时候,我却找个理由推辞了。又过了些天,我喊他和小汪吃饭,还是刘麻子那儿。结果小汪没来。小汪再也没有来过。剩下我和张亮相对而坐,继续唉声叹气。这时候,我突然才发现,张亮和我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可能是我们相处多年,能说的都说完了。我们就这么像鬼一样冷不丁地冲对方叫一声“干”,然后举杯,一饮而尽,仅此而已。更多的时候是我们看马路上来往的行人车辆,或者和刘麻子说点他老家的事情。刘麻子是苏北盱眙人,带着老婆九十年代初就到南京来开大排档了,因为太熟,那些收保护费的小混混都免了他的。也就是说,他在南京呆了很多年。并且他也希望能一直呆下去,争取把寄养在老家父母那儿的儿子接到南京来念书。刘麻子的大排档后来不复存在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没人关心他去了哪里。我也不关心,提到他是想到了而已。我想说的是,世纪之交红山路农业银行那一带的人事全变了。连银行也搬走了。那里现在是个街边露天公园,每天都是一群老头老太在那儿聚散。

之后,张亮因为跟厂里同事打了一架被开除了。于是他在外面又打了一架,伤得不轻。我去他家看他。就是这一次,他告诉我,他父母已经把房子卖了,而是去城南开发区买了一套更大的房子。他说他的新家有两个卫生间。我还和他探讨了一下两个卫生间的使用问题。谈起即将搬家后面临的新生活,谈起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来和我以及我们这个小区的一切,他扭动着好几处绷带的身体滔滔不绝,时而兴奋,时而难过。我坐在床边听他说着这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微笑着听他叙说,偶尔才转移视线看看窗外,在熟悉的楼群之间,我们小区各家各户阳台前晾晒的五颜六色的衣服依旧迎风飘动;再其上,是一只风筝,孤单得令人羡慕。那是2000年的春天。

临走前,张亮留给了我新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并且说一过去了,就请我和另外几个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去“认认门”。因为找不到纸,新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他当时是写在一张烟壳上的,我随手塞进了屁股后面的口袋。我喜欢穿牛仔裤,因为它厚实,而且耐脏,我一般半个月才把脏裤子脱下来交给我妈妈去洗。牛仔裤很难洗,妈妈总认为洗衣机洗不干净而手洗。所以她一面坐在卫生间的瓷砖地面上使劲搓,一面发牢骚。她的牢骚贯穿了我从小到大所有年月。她对儿子不满意。书没念好,工作也是老头子托人给弄的,而且连个女朋友也没有。她于是就不由自主地提到张亮,她说你看人家亮子就有女朋友,那姑娘叫什么来着?我说叫小汪。然后她像突然想起那样,张亮他们家搬走了,小汪呢?我也才发现这个问题,但我装着就像很在行的那样说,什么小汪呢小汪吗,张亮家又没搬到北京去!然后我就打算出门。我也不知道出门干什么。那是一个星期天,我没有女朋友,张亮也搬走了,但我想,也许我可以去学着上上网。早听张亮说,网上可以找姑娘聊天。就在我要出门的时候,我妈又在卫生间喊了起来。那张烟壳终于被她掏了出来,她慌里慌张地拿着这个东西跑到我面前惶恐不安地问,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吧?我拿过来,发现字迹已经模糊,但依稀能看出个大概,最主要的是从小玩到大,张亮的字再差,我也能看出来。于是我拿着那张烟壳,甩了甩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想了会儿,觉得留着它没什么意思,而扔掉它也不对。所以我还是决定留着。在房间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放它的地方。它太小了。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个安放它的地方,就是把它夹在床肚下纸盒子里那个《新华字典》里。这个字典是我念书时候老头子给买的,从小学一直用到初中毕业。我们的语文老师很变态,他总是要求我们每堂课都把字典带着,其实大多数时候根本用不着。到了初二我和张亮发育的时候,我们决定不带字典去上语文课,老师叫我们回家拿,我们就跑到学校附近玩,到了放学再去拿书包,和别人一道回家。后来我们干脆语文课直接不上,语文书新发下来往往连带着数学、英语什么的教材一道失踪了。我们乐得逍遥自在。但这本字典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因为它是老头子给买的。后来毕业,所有的教材都当废纸卖了,这本字典还是没舍得扔,但我不认为是老头子买的可以作为理由了,我就想,毕竟它里面有那么多字,据说所有的汉字都收在里面,即便我更是用不上它了。现在,我觉得把张亮的字条夹在字典里是比较妥当的。于是我拍了拍字典,将它放回原处就找网吧学上网去了。

我和小汪虽然是一个厂的职工,但平时很难遇到,厂太大了。在张亮搬家前,他就跟小汪分手了。据小汪说,这是她的意思。我问是不是你知道他要搬家走了觉得不可能了?她说,切,他又没搬到北京去,不是。我想到我跟我妈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禁就笑了。她问我笑什么,我说你说得好玩。然后我又问,为什么你要跟张亮分手呢?小汪不耐烦了,反问,你关心那么多干什么,关你屁事!说完她就走了。

其实我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我总能记得那天晚上张亮说的话,所以我认为小汪一定也对那句话很感冒,是导致他们分手的一个原因。后来我才知道,不是那样,早在那晚之前小汪就打算跟张亮分手了。她说张亮这个人都还好,就是跟自己不合适。好几次,张亮送她回家,路上就对她动手动脚,令她很反感。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反感,事实很清楚,张亮追她她也答应了,两个人出双入对,所有人都知道,动手动脚有什么呢?但她就是反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追问下去,小汪就说烦死了烦死了。开始我以为有什么隐情不便说,后来因为小汪这个态度过于坚决,使我也逐渐相信了她的理由,即,确实说不上来,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比如我看到蚂蚁们扛着一只死苍蝇就会忍不住用脚踩它们一下,你能说出原因吗?所以,我也不问了,但还是有时下班后绕道跑到她们车间那边看看能不能碰到她。如果碰到,我就和她说说笑笑一道走出厂房大门。许多人都以为我和小汪像张亮以前和小汪那样,如果他们当面问我,我说,怎么可能!语调几乎愤怒,是替我的兄弟张亮愤怒。我只是觉得,张亮走后,我也只有跟小汪比较熟了。而且跟小汪一起走走说说话,心里很快乐。我们有天刚走出厂门,在路边等车的时候看到一个要饭的老头,他问我们要钱,我和小汪都在口袋里掏了起来。然后几乎同时把硬币递到老头那个脱了磁的磁缸里。其实像这种情况,我和小汪只需要其中一人给钱就行了。两枚硬币几乎同时撞击磁缸的声音太刺耳了,简直吓了我们一跳。我不禁惊恐地看了一眼小汪,发现后者也正在用相同的眼神看我。所以我赶紧把头低了下去。我们很害羞。

这件事情除了让我害羞,也感到愧疚。并不是那样,并不是张亮说的那样。而且这一次我们没有拉拉扯扯,可我们还是分明想起了拉拉扯扯抢着付钱那一次。我想到我和张亮是多么好的兄弟,我们同住在一个小区,幼儿园、小学和中学都是同一所。初中毕业后,他到外地混了几年,我则去学了汽车驾驶。可能我不适合开车,出了个事故,把一个马自达给撞了。那时候南京允许马自达上街,因为那时候道路没现在好,拥挤不堪,公交车经常被堵,马自达体积小,人缝间来去自如,十分便民。但政府只允许残疾人驾驶马自达,好让这些腿有毛病的人不仅能提高行动速度,也能自食其力。后来下岗工人们见开马自达有利可图,也纷纷开了起来。一时马自达泛滥成灾,竞争激烈,钱也比以前难赚得多了,远出于下岗工人们的所料。更要命的是,市容大队的人不许非残疾人开马自达,这是早年马自达像无头苍蝇那样大街小巷到处乱蹿的原因,他们要躲过市容纠查大队的检查和没收。我觉得自己撞到的那个家伙之所以那么慌不择路往我车底下钻,其原因就在于此。好在他没有死,而且他的责任大于我,我花钱销灾就行了。可怜那家伙好好的腿这下真残废了。等他一瘸一拐出了院,政府已经取缔了所有的马自达,即便真残疾也没用。因为这事,我被老头子骂到现在。他托人帮我在一所职业高中搞了张职高文凭,然后又托另外个人把我弄进了厂里当流水线工人。小汪和我几乎是同时进厂的,但我们不认识。这时候张亮在外地失意而归,成了一闲人。我们几年不见,突然又混到一处,有说不尽的话,我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包括出的事滔滔不绝地告诉他,他也把自己在外地这几年的酸甜苦辣使劲对我讲。有一天我下班居然看到他站在厂门口,我以为他等我,不是,他等小汪。他在我和小汪这对同事间介绍道:这我女朋友小汪,这是我兄弟小曹。他在介绍小汪和我时是那么兴奋,眼睛明亮,甚至泪光闪闪。我脑子里总是这么一幕。这就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啊。

出于羞愧,我再也没有绕道到小汪她们厂房那儿去,而是从厂的后门回家。从后门回家很近,过一条马路就可以进入我们小区。在小区的楼房之间绕几分钟也就到了我家的楼下,如果再往前面走几百步,就是张亮的家。张亮家的窗口依然有灯光,那是张亮的房间,只是现在灯下的人已换了。

我终于学会了上网。有时我想打个电话给张亮,问问他的QQ号码,加他为好友。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懒的原因,终于没有。当然,两个男人在QQ上闲言碎语也没什么意思,我应该按照他留下的地址赶过去和他好好喝一场,但也没有。真是奇怪,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QQ上全是女的,她们有大有小,已婚未婚,有名牌大学生,也有跟我差不多情况的。在众多女网友中,我跟一个叫“一休哥”的姑娘最谈得来。首先她名字好玩,一休哥是我们小时候都看过的动画片,而且都很喜欢。一休哥是男的,可一个女孩起这样的名字显得更可爱,甚至更女孩,总之很诱人。一休哥是广西玉林的,长这么大,除了念书时学校组织过附近城市春游或秋游,还有杭州一姨妈家九岁去过次外,我就没有出过南京。广西玉林,这地方我更是闻所未闻,但通过聊天,我知道了那里的山山水水,知道了一休哥是一家国营商店的售货员。她开始告诉我,她们商店要被私营老板收购,改做一家大型超市,而她和她的同事会继续留用。我说,那还不一样吗?她说,怎么会一样呢?肯定不一样,听说职员之间的工资就会有很大的悬殊。此外她还说了另外一些不一样。总之,她的口气显得相当兴奋。但是,不久之后,她的口气一下子就消极了起来,称私营老板并非全部留用,而需要通过面试和业务考核,要淘汰掉一部分人。我就安慰她说你年轻,又聪明可爱,也能干,一定会被留用的。她说但愿如此。后来情况正如我的安慰言辞,她留用了,特意在QQ上等了我好几天,然后使劲感谢我,用QQ系统里最热烈的表情动作向我表达感激。当然,我知道,感激不可当真,她被留用是她的能力,与我并无关系,把她的感激理解为她的高兴就行了。再后来,就是她像我这样天天上班,兴奋逐渐没有了,聊天的口气又恢复到她们商店改制前的样子。当然,我也告诉了她自己的许多事,但我并没有像她那么诚实(谁知道她是不是真诚实),我把自己出的那个事故添油加醋了一番,那个开马自达的明明没死,我则告诉一休哥说是被我碾成了肉酱。这把她吓住了,我可以想象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因为她半天才回复了我一条信息“天啊,你真残忍!”我在这边就使劲笑,觉得非常快乐。

一休哥也说到她的男朋友,准确地说,只是前男友,而且很前了,是高中的时候。高中毕业都很多年了,她仍然能说出那时候的许多细节,而且很细很细,常常使我觉得是假的,因为跟电视电影上多少有点相似。比如她说男朋友很帅(我,就不),个子有182(我165),但他家里穷(我也不富裕),但他穿的很干净(唔,这个嘛……)。他们经常一起上学放学,她会把作业给他抄。他有次还给他买了根冰糖葫芦,她说“我好感动”,因为他太穷了。有次他还吻了她,在一棵树下,因为她很害羞,不想让人发现,可惜那棵树太细小,什么也挡不住,许多路过的人都看见了。但是,幸好没有熟人看见,她说“否则我妈妈非打死我不可”。多么令人忧伤,这个英俊而贫穷的小伙子后来转学了,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我说你现在是不是很想他?她说嗯。我说那我知道了,你现在肯定没有男朋友。她又嗯。我说有可能从高中毕业到现在你一直都没有男朋友。她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猜的。然后她不再说话,我没忍住,说,很可能你从来就没有男朋友你的所谓前男友是琼瑶小说里的而且你一定长得很丑。她说滚!!

其实我不想伤一休哥的心,聊这么久了,挺难得的,而且她也不容易啊。在广西玉林那么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她相貌平平,到了婚龄,工作也日复一日,乏新可陈,只好把业余时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网络上。这又说明什么呢?说明她还有幻想,向往着美好的生活。但我听她说的那个故事确实感到忧伤,我忍不住自己的情绪才说出她一直没有男朋友长得也不好看。我不应该这样,我本来的打算是等她说完我来说。我要跟她说说张亮和小汪,我想问问她小汪为什么不喜欢张亮对她动手动脚。我还想告诉一休哥,我也从来没有女朋友长得也就那样。

我的心情真的难过极了。出了网吧,我觉得红山路上的川流不息的车辆就跟假的一样,它们何尝与我有过丁点儿关系?!它们兀自南来北往,卷起灰尘、落叶和垃圾。已到深秋,天空阴沉,看样子还要下雨。缩着脖子跑动的那些人似乎也像被即将到来业已到来的风雨所驱使的垃圾。我好像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多么孤单。

这都是张亮走后的那段生活,我其实是多么怀念张亮,像怀念一个死掉的人。我总是躺在床上回忆我们小的时候。小时候总是那么幸福。我站在他家的楼下喊他上学,他就打开窗户把头伸出来叫我等,我就站在花坛边踢着那些小石头等他。后来我们大了点,就不敢站在窗下喊了,他爸爸他妈妈像我爸爸我妈妈对张亮反感一样反感我,觉得我们彼此带坏了对方的儿子。于是我吹口哨、大声咳嗽,最多的是唱歌,唱《西游记》的主题曲,也不唱完,“你挑着担,我骑着马”即可。然后我们去玄武湖,一边提防着被管理人员逮见一边专心致志地钓鱼,我们还爬到紫金山上找什么野果子吃,在学校,我们更是比划所有经过我们面前的女同学的乳房大小,女教师也不能幸免。

后来我还是遇见了小汪,这是避不开的,我们毕竟是一个厂的职工。在去食堂的那条路上,老远地我就看到了她。我试图转身离开,但手中的饭盒不争气,尤其是里面那个汤匙,响声惊动了她。我只好硬着头皮微笑着迎面向她走去。她捧着已打好的饭菜边走边东张西望。我说吃饭了啊,她没理我,或者没听见。我又说我也去吃了,这时候,她头一低,匆匆与我擦肩而过。那天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吃了一小半就倒掉了。傍晚下班的时候,我立即从小门出来了,并没有回家,而是往红山路上走。我走的很快,三十分钟的路,我十五分钟就气喘吁吁地到了小汪家的楼下。她家我认识,以前经常陪张亮在这里等她。为了不让小汪父母发现,我躲在楼下自行车车棚里的一个白铁皮房子后面。又过了十五分钟,小汪果然骑着她那辆电动自行车向这边来了。她没有发现站在铁皮房子后面的我,而是略显疲惫地锁她的车。她背对着我。我走了出来,站在她的身后,喊:小汪。她吃了一大惊,回头看见是我,没说话,继续锁她的车。我走到她的车边,她把脑袋偏到另一边。但还是被我发现她哭了。她没有锁好车就走,而是站在那里。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过了会儿,我突然说:小汪,我请你看电影吧。

我和小汪就是这么好上的。那年冬天十分温暖,倒不是因为小汪,而就是那年冬天很暖和。所有的商业场所外面都有个“暖冬怎么过?”的巨幅标语。我和小汪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各大商场。当然是小汪爱逛商场,我乐意陪着她。有时她会大包小包买了许多,有时我们两手空空走了出来。我给她买过一双棉皮鞋、一件羽绒服和一组化妆品。她给我买过条裤子和一个Zip打火机。到了过年的时候,我终于扭扭捏捏给她父母拜了年。然后她也便回拜了我的父母。我们的家长对我们没什么意见,觉得年纪都到了,人也差不多,多说什么就有点太封建了。

据小汪说,张亮没有去过她家,她的父母根本就不知道张亮这么个人。而我告诉小汪,张亮的父母知道她,不仅张亮的父母知道,我的父母也知道,我们小区的许多父母都知道。小汪说,哼,我知道你们知道,那关我屁事。说的也是。

我和小汪也只是偶尔才谈到张亮,因为我们比较忙。我们先是忙着吃饭、购物和看电影,后来就是忙着接吻和抚摸。当我们俩人都扛不住终于上床干了那事后,我们紧接着就忙着结婚。婚前,我需要把家里装修一新,所以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那本《新华字典》。那张烟壳还完好无损,只是几年下来略略泛黄。我把它拿给小汪看。小汪问我,请不请他?她是说婚宴,请谁不请谁这也是忙的内容之一。我说你说?她说随你。我说那请吧。她说听你的。

结果我们并没有请张亮。那个号码由我打了几次,一直占线。所以我就没再打了。可能忙昏了头,忘了打。婚礼热闹得很,但也不比别人结婚多热闹些。一切都很正常。我和小汪成了夫妻。经常晚饭后我都陪她到超市里转转,买点衣裳架子和卷纸之类。超市里的管理员绝大多数是年轻的女人,这使我突然想起一休哥来,她大概此时正在广西玉林的某个超市里百无聊赖地靠在一个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发呆。我问小汪,你会不会上网?小汪白了我一眼,你当我傻子啊。我想问那么你的QQ号是多少呢,我加你为好友。但她的手已经插进了我的胳膊,我就这么跟着她往收银台走,觉得加她为好友是多此一举的事。

婚后的生活总体上是满意的,除了小汪和我母亲有点相克之外(这也都在意料之中),家庭还是很和睦的,尤其是我父母把退休后搬回老家的决定在饭桌上宣布出来后。小汪其实还是挺能干的,能做饭能洗碗,饭后就是挽着袖子家里东擦一把西抹一下。她使我也变得干净了起来,勤于洗澡换衣。我又想到一休哥,以及她所说的那个高中时代的182帅小伙,他虽然穷得可怕,但很干净。我决定家里通上宽带把我的生活变化告诉她。小汪开玩笑说,你不会家里藏着个老婆在网上告诉MM你没结婚吧?我说怎么会!所以,我和一休哥聊天的时候,特意把小汪喊到了身边坐着看聊。我说好久不见。一休哥说你是谁?我说我就是去年秋天对你说你从来没有男朋友长得也不好看的那个人。小汪在旁边笑。一休哥说,哦,不太记得了。我说没关系。她隔了老半天才回了个“嗯”。看来一休哥又结识了新的网友,正在重复着那个182帅小伙的故事。没什么意思了,我只好去网上找人打八十分。小汪一旁指指点点,刚开始还很有兴趣,后来她就哈欠连天了。她催我睡觉。我打得起劲,说等会儿,她就扯我的胳膊,嗓子眼里发出嗲声。这声音听着挺悦耳的,所以我就关电脑了。在关前发现和一休哥的QQ对话框还开着,所以我不免加了句“我已经结婚了!”。

小汪和绝大多数妻子一样,她想过得再好一点。她拉着我去看了一处房子,面积大,环境美,主要学区好,这一带的孩子适龄即可进那所著名的小学就读,如果非此学区,则需要向学校上缴大笔的费用。为将来的小孩教育考虑,应该把家迁到这儿来。“否则将来又是你这样一个文盲加流氓”她愤愤地说。这想法很精明,但面临着几个问题:首先,钱呢?把你家那房子卖了,按揭一点,我们俩人还,不影响生活,她说。卖了那我们住哪儿?总不能前手卖了这就买下住了吧?笨,住我家过渡过渡。我们有的住,那我爸我妈呢?这我不管。什么话!他们不是说去老家住吗?那也得他们都退休了吧。会有办法的,她说。我说,这样吧,等他们退休回老家去了再说你看怎么样?小汪一下子蹦出多远,睁大眼睛叫道,你疯了,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现在这个房价涨的!

这问题确实让我烦。我没法按小汪的意思向父母提出来。我外面再畜生,家里父母该怎样还得怎样。后来小汪还是没忍住,饭桌上说了。我的父母一听,脸色一暗,就像瞬间衰老的十岁。第二天一大早,父母对我们说,他们想好了,觉得小汪是对的,爸爸今天去单位看看能不能要间单身宿舍。我想说点什么,但小汪使了使眼色。所以我就没说什么,但我非常愤怒。在上班路上,我不理她,中午食堂她给我打了饭,我也没吃,晚上回到家,我狠狠给她两个耳光。她哭得不成样子,但也没嚎啕,压抑着。我又后悔了,觉得小汪还是懂事的,她也并没有什么错,她此举也是为了我们未来的儿女,就和父母决定搬出去也是为了他们的儿子我一样。于是我就安慰她,她也没反对,两人抱在一起十分悲伤,就像我们成了一对兄妹,而除我们之外所有的亲人在同一天同一地点全部死掉了,也就是说,虽然我们是一对兄妹,有两个人可以相依为命,但并不能改变我们已成为孤儿的事实。

新房子买后,装修一完,我的父母并没有跟着我们一起入住。他们很体谅下人的那样安于现状,决定就在单身宿舍里等到退休那一天。他们不是堵气,而是真诚的。我自小到大,没有和父母分开住过,我的妈妈总是为我的牛仔裤之类的问题而牢骚不已。现在,这些牢骚突然没有,让人简直想哭。连小汪都觉得过意不去,她每个周末都会买了许多东西主动拉着我去看望爸爸妈妈。当我们一家四口挤在这么间单身宿舍里幸福美满时,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哭了。我举起杯子对我爸说,爸,干了。我们父子从来没有这么正式地喝过酒,他们都一愣,然后我苍老的父亲因为激动,两手颤抖,他终于把杯子举了起来,喝下了那杯酒。

生活发生了这么多变化,我还是像以前那样保留着那本《新华字典》,绿色封皮,书页泛卷。他是父亲在新华书店买的,当年我曾翻动小手指按照老师的要求查找某个字,现在,它只有巴掌大小。翻开来,张亮那年春天留给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更加黄了。

小汪确实是个很好的老婆,每天都把饭煮得很香。我体重转眼就增加了二十斤。当然,有时侯我们也在外面吃。吃龙虾。春夏季,南京大街小巷都是各式各样的龙虾馆,扶老携幼吃龙虾是近年来一道壮景。在这些龙虾馆里,盱眙龙虾是最好的,算是名牌产品了。我就问小汪,你还记得刘麻子吗?小汪说当然。我说你知道他哪里人吗?小汪不记得了,或者不知道。我就告诉她,刘麻子是盱眙人,那时候他就说到过老家有许多龙虾,沟沟汊汊的,到处都是,一下雨,这些龙虾就爬上岸,爬得像赶集的行人,他还说想收购龙虾到南京来卖。小汪就笑着说,那刘麻子还挺有远见的。我说可惜他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汪说,很难说他不在卖龙虾啊。我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很惭愧,为什么我就没这么想呢?然后我就突然变得很高兴,确实很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

有一天我还遇到了王奎。初中和毕业后,他曾和张亮与我一起玩过些年。现在,他剃着光头,无袖汗衫外晃动着两条狰狞的胳膊,分别有一条毒蛇盘绕。我们下到酒馆喝了点。他知道张亮一点情况,但这情况是三年前的,而眼下这三年,张亮的情况王奎也不知道。知道多少就多少吧。

他说,2000年,他在城南开发区确实经常遇到张亮。张亮不上班,在人家麻将档里赌。一晚上赢万儿八千的情况都有。再后来呢?王奎说,再后来张亮又到外地去混了,据说混得还不错,但是,你猜怎么着?我不知道,怎么着?王奎说,我前年在汤山坐牢的时候居然碰到了他,他也坐牢了。几年?他短,好像一年多就出去了。王奎还说,很奇怪的,张亮父母那几年不知道为什么,连赶数赶地急着死掉了,所以张亮从牢里出来后也就把开发区那套房子卖了,然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王奎以上所述都很急切,然后突然开始放缓,说:我啊,有一次哦,在电视上嘛,看到他啦。

我不想重复王奎幸灾乐祸的语调。事情是这样的,张亮去年因为嫖娼被抓到了上了电视。

你不知道?王奎问。我说我真不知道。王奎说,操,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狗日的在电视上还想把脸捂起来,结果还是叫便衣给打了下来,额头上那块疤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记得这块疤,是我们小时候砸铜板砸的,是我砸的。我以为他再也不会跟我玩了呢,结果第二天还是他头扎绷带站在我家楼下喊我一起上学。

我没在电视上看见张亮,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固执的在心里认为,这是我的兄弟张亮在这个人世最后一次露面。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很难过,让我多想流泪。但是,最后,我不能不对你们说说实话,那就是我清楚地感觉到心里有块大石头稳稳地落了下来。速度不快,也没有物体坠落应有的加速度,居然是匀速下降。这个匀速让我误以为它会悄无声息地落地,有如羽毛暂栖地面。结果当我跑过去看的时候,发现它还是顽固地把地面砸了个很大很大的洞。

(一)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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