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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视者的独语
──论王寅
张桃洲


诗人往往被置于一定的年代而获得自己的位置。譬如,关于诗人柏桦,虽然他本人自言从《往事》(1988)起进入了一个新的写作阶段,且在1990年代初写出了《现实》、《衰老经》等重要诗篇,但另一位诗人钟鸣对他仍然作出了如此判断:“他(柏桦)没能在诗歌中进入90年代”①。这一具有“定性”意味的判断不无道理,因为大致来说柏桦的诗的确是属于80年代的。在此,所谓80年代和90年代与其说代表了一种时间、历史的刻度,不如说更多地暗含了“年代”背景下凸显的特定诗学趣味、取向乃至氛围(场景)。倘若对近20余年中国诗歌稍事观察,没有人会否认这两个年代之间在上述方面的显著差异。当然,这两个总体性的名称并不具备诗学的整合功用,也不存在90年代取代80年代而获得自身合法性依据的逻辑前提;另一方面,对于诗人个体而言,说一位诗人“属于”某个年代无非是指,他强化了那个年代诗学的某一侧面或将之推向了极致。尤为重要的是,诗人在强化那个年代诗学过程中所显示的生长性和延续性。因此,紧接着自己的判断钟鸣没有忘记补充说:“但他的风格决定了90年代的技术基调──一切风格都取决于词语的配方和地点的弯曲”②。这样,就更为明晰地勾画了一位诗人在不同年代里所处的位置。

也许,在人们的印象中,王寅(连同他的诗歌伴侣陆忆敏)同样是“属于80年代”的。诚然,作为一位于80年代初步入大学校园、在其最美好的年华里亲历了那个年代诗潮更迭与变动的诗人,王寅在他的很多诗篇中都或深或浅地留下了那个年代的印痕。不过,哪怕在没有读到王寅整个90年代的诗作之前,过分地强调他“属于80年代”,也是危险的(起码是不确当的)。诗人黄灿然通过细致的观察,准确地指出了王寅的两个年代诗歌的“裂变”②。这多少启示人们从更深的层面对王寅诗歌进行把握,除去经常被提到的诸如优雅的形式感、轻盈的口语和简约风格以外──应该说,这些概括确实点明了王寅诗歌的某些特性,但令人不免担心它们是否会造成某种本质化的定型,而最终与具体的文本相脱离。在我看来,倘要彰显一位诗人的独特品质,有效的方式之一就是深入其文本的内在肌理,悉心分辨他特有的音调、语汇和姿式等方面。对王寅的诗歌似乎尤其需要如此,那些跳跃、飞翔的诗句不易为教条的归纳所驯服,而是呈现出千姿百态的“个性”。

音调的变奏

毫无疑问,即使在众声喧哗的1980年代,中国诗歌也有其主要的音调。如果说80年代初的前后几年,占据诗界的是“朦胧诗”那高亢的充满批判和对抗意绪的宣讲,那么没等到80年代中期,浑身躁动的诗人们就纷纷脱离这种宣讲的钳制,发出了尖利或粗重、温婉或豪放的声音。然而,透过“朦胧诗”的激越语调和其后各种诗潮纷乱错杂的音调不难发现,贯穿于整个80年代诗歌声音的内质,是一种牧歌式的理想主义(这与那个年代的社会文化相宜):不论是北岛的冷峻告白、昌耀的孤独咏叹,还是顾城的梦幻倾诉、海子的激情铺叙,抑或“非非”、“莽汉”们惊世骇俗的嚣叫,实际上都隐含着一缕理想主义的基调。尽管从“朦胧诗”到其后的“第三代诗”,就诗歌的音高来说显示为层层下坠的趋势,但某种理想主义的音色却始终没有褪掉。在这股理想主义情愫的促动下,一种进化论的“不断革命”的诗学诉求便在诗人们的豪言壮语中获得表达。

显然,在一片喧闹吵嚷声中需要有轻言细语,抑制那过于匆促的“打倒”与摧毁的声浪。可以看到,王寅正是那个年代发出轻言细语的诗人之一。虽说王寅并没有逃逸当时的理想主义氛围──这一方面体现在他直接参与了诗潮更迭的进程(作为“他们”和“海上诗群”的成员),另一方面,正如下文将要分析的,在他80年代的诗篇中渗透了一种强烈的信仰,即对语词力量本身的信任──但理想主义带给他的不是一种张扬、凌厉的喊叫,而是一种趋于平和而轻盈的低语。这些轻言细语在80年代汹涌向前的呼喊式写作潮流中之所以显得别致、动人,吸引相当一批人伫足倾听,或许就在于它们以逆向的方式,呈现了那个年代文化场景和社会情绪的某些侧面。

从逆向的角度看,1980年代意味着什么呢?对于那些历史的亲历者而言,80年代多少意味着一种感伤的怀旧,那个年代的事情仿佛尘封在记忆的栅栏里,渐渐地风化成一帧褪色的相片:哦,一去不复返的绚烂的青春,热烈的憧憬,固执的反叛……所有“属于80年代”的景致在慢慢的退却中,升腾为一种“单纯”的关于那个年代的想像。于是,太多的传奇被后来的叙述者填进了关于80年代及那个年代诗歌的回忆,并一再得到渲染和传诵。在某种意义上,王寅是那些传奇构造的一部分③,但这并非他的诗歌为人所欣赏的真正原因。恰恰是他在刻绘那些场景和感受时所传达的特别的音调,拨动了阅读者的神经:

秋天的午后这样好
阳光像草坪柔软地在我的纸上铺展
难以相信会有夜晚
会有篝火,会有人哀悼星星陨落
──《午后》

这是一幅典型的80年代的场景:秋天的午后,柔和的阳光,隐约的思绪(沉思,忧伤),一切显得安宁而和谐。整首诗就沿着这样的基调展开,通过设置你、我及人们的关系,勾画了一幕简洁的日常情景。当然,值得寻索的是这幕日常场景下隐隐流动的意绪,上引诗节的后二句本意是说即将有人在夜晚燃起篝火、去哀悼星星陨落,但作者却以否定的方式、连续用了三个“会有”来“铺展”他的思绪;“难以相信”的所指其实恰好相反,暗示思绪已经延伸到那里并打算去完成那些行为。这三个“会有”的连续使用构成了一种典型的王寅诗歌的句式,相近的例子如《红色旅馆》中的“你看”、《已经读完这一天》中的“已经”、《中午时分》中的“好像仍在梦中”、《花园》中的“犹如”、《珍藏》中的“这就是”,等等。它的变体是类似《我已看见了上帝》中“我已不能缺席”的咏叹式的复沓。这一句式在《夜色中的墙》里则变成了:

月光排着队出现
摆弄着什么
脚步很轻

这样的段落在诗的不同位置反复出现,促成了旋律与意蕴的相互勾联、应答和回环,同时也推进了诗思的层层深入。

评论家程光炜在谈到诗歌的语调时认为,“鉴于语调自身突出的假想性,又决定了声音不仅是对内容的本能补充,而且常常具有独立的,甚至占有主导地位的艺术意义。比如其声学品质的长度和强度,高低声调的替换、邻音之间的跳跃以及重音的复现频率等等。当声音层面的重要性在某些诗歌作品中被强化到最大程度时,我们甚至发觉它会突然中断与词和句子的联姻,而独立成一个语言秩序以外的声象系统”④ 。倘若以此来观察王寅的诗歌,可以说正是其音调发挥着独立的意义,使之葆有持续的魅力:

夜色中的草很深
很久没有人迹
很久没有想起你了
你的孤立的下巴闪烁
像天上那颗红色的星
──《与诗人勃莱一夕谈》

短而轻的音节在此造就了一种静谧的氛围,音调甚至离开了字句的表层含义,而自成一体地重设了诗的意境,引起阅读者悄无声息的内心震颤。

王寅诗歌的音调具有某种单纯的特性,这是一种剔除了杂质的纯净与干脆。由于“我”的无所不在,这种单纯的音调始终透出一丝自白或倾诉的意味,在一首诗的娓娓叙谈的底下,总有一股将自我投掷出去的力量支撑着全诗──他80年代和90年代的诗歌均如此。不过,那种自我的投掷是温和而轻逸的:“我不是一个可以把诗篇朗诵得∕使每一个人掉泪的人∕但我能够用我的话∕感动我周围的蓝色墙壁∕我走上舞台的时候,听众是∕黑色的鸟,翅膀就垫在∕打开了的红皮笔记本和手帕上∕这我每天早晨都看见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冬天仍然爱一个诗人”(《朗诵》)。此诗的突出之处在于寻常事物(墙壁、鸟、翅膀、笔记本、手帕)所构筑的“朗诵”情境,在自然口语的调配下,在蓝色、黑色、红色的不经意的转换之间,这一情境竟然有了童话般的效果;诗的主旨指向的是诗歌本身的功用问题,正是由于前面“朗诵”情境的烘托,最末二句才堪称点睛之笔。

从音调的构成方式来说,同一语词的连续使用(如上述的三个“会有”的情形),以及多个相似结构的短语的并置(如《我亲爱的畜生》:“长眉遮目的狗∕沉默的狗∕往事幽灵的狗”),成为王寅诗歌强化其自白意味、保持语感流畅的重要手段。这与他诗歌的典型句式是一致的。当然,这种因句式而造成的语感流畅只是一种表象,更多时候是内在迟疑所带来的语气停顿和折返。例如《想起一部捷克电影但想不起片名》,一个个电影画面的摹写与切换被不着痕迹地完成,显得随意平淡的语气使一些微小的细节得以凸显:

我看见一滴雨水和另一滴雨水
在电线上追逐
最后掉到鹅卵石路上

及至结尾处,一直处于较低状态的音调戛然而止,却余味深长:

我想起你
嘴唇动了动
没有人看见

在这里,不仅“我想起你”的突然插入造成了语气的转折,而且全部的降调音节(“你”、“动”、“见”)将全诗的未经表露的抑郁情绪推向极致。

进入90年代以后,王寅诗歌的音调变得有些急促、迅疾,导致他的自白增添了浓重的吁告成分,如“直呼其名吧,泪水”、“说吧,无言的秋天∕说吧,亲切的嘴唇”(《隐士》)、“夺去吧,夺去我的岁月∕夺去我最黑暗的光阴”(《夺去吧》)、“为什么我的时代要反对我∕为什么要扭断我的脖子∕为什么我歌唱过的季节∕也要将我毁灭”(《炎热的冬天》),实在是他80年代诗歌中少见的。对此,黄灿然论述说:“与前期几乎是划一的声调不同,这里是两种声音,两种语调。一紧张,一深沉,说的形式与说的内容结合,甚至是说的形式服务于说的内容。那个合乎理想中的诗人,如今变成凡人,变成人人,有时是呐喊者”⑤。相对于王寅80年代诗歌的温和,其90年代诗歌的音调的确要激烈许多;尽管如此,就音调的构成方式和要素而言,却没有太多改变──依然是连续句式激起语义的涟漪并逐渐扩散:

向下生长的春天
在青草下面的春天
在泪水下面的春天
在春天下面的春天
触及冰凉的心
──《向下生长的春天》

依然是字眼的复沓带来诗意的回旋和内在的节奏:

太紧张了,这牙齿
这水,这月光
太悲伤了,就像蛇
就像死者,穿过鱼群的时候
看见公园的反光
──《时光旷费得太多了》

显著的不同仅仅是:语速加快了,语词的间隙也趋于密集。这些不变之变体现了一种诗思的调整,也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王寅诗歌的姿式。


注释:
①钟鸣《旁观者》(2),第918页,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
②黄灿然《王寅的裂变》,《读书》2005年第6期。
③参阅钟鸣《旁观者》(2),第688页以下
④程光炜《论诗歌的语调》,《诗歌报月刊》1990年第10、11期合刊
⑤黄灿然《王寅的裂变》,《读书》2005年第6期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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