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白夜谭 翟永明 2006年的元旦,我和几个朋友狂欢了一夜,我们从一个酒吧转台到另一个酒吧,存心要把自已灌醉,已有很长时间我没碰过酒了。节日,尤其是元旦这种新旧岁月之交的日子,本身就具备了许多伤时感怀,令人动容的喝酒的理由(这种理由已越来越少了)。无论怎样吧,那天,我把自已灌成一个充水的皮袋,拎都拎不起来。第二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站了起来,犹豫了半天,想起那句老话:以酒解酒,就还是约了朋友到白夜酒吧。 因为是元旦的第二天,酒吧里的人并不多,零散的有几桌,我给女友小秦打了个手机,叫她过来。然后,刚在靠窗的一张桌上坐下,当即冲过来一个人,“叭”的一下,把一个东西扔在桌上。我一看,是昨天一块儿喝酒的朋友王冰。他是一个画家,一个专画不合时宜的极少主义风格的画家,所以,也可以说是一个不太成功的艺术家。不过,我挺欣赏他的,他作品的风格跟他人的感觉基本一致;也就是说,他脸上总是只有一种表情。(喝多酒之后是另外一回事。)心情好的时候,我可以把它称为酷,心情坏时,我就会说是一张丧门神的脸。 现在,他肯定已经喝了不少,所以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清楚了许多。平时他的话总是在喉咙里打转的,如果我能听明白他的一句话,不如说我是猜出意思来的。他把那个东西又往我面前使劲拌了一下,说:你简直毁了我的节日之夜。话说得莫名其妙,我一看那个东西,原来是我昨天借给他的一盘vcd电影碟。叫“玫瑰少年梦”,一个我很喜欢的法国导演拍的片子,得了一些奖。最主要的是我觉得片子拍得真不错,尤其是影片中的一些梦境,借用了美国艺术家昆斯作品中的色彩和感觉,拍的真有点超现实主义的味道。 不消说,王冰是很相信我对电影的感觉的。他因为没时间去挑选电影碟,所以总是听我推荐,这一次他觉得上大当了。 你想想,好不容易有个节日。 他因为最近在帮别人作装修设计,忙得没日没夜,所以有个节日就觉得了不起了。(我们这帮人谁还会对什么节日有感觉?) 好不容易回到家,洗了脸,烫了脚,倒一杯饮料端在手,靠在床头上。他以为有个过分奢侈的晚上在等着他享用呢。结果,却让他大为气愤。 一个小女孩出现了,漂亮,羞涩,象天使。但很快小女孩被发现是一个爱穿裙子的小男孩。这时王冰还可以忍一忍:小男孩还可以长大,还可以把小时候性倒错的经历忘掉,还可以爱上他的漂亮的女老师。 由此可以看出,王冰把我同时给他推荐的另一部电影《教室别恋》,与这部电影混在一块儿了,于是他耐心等着情节按他的基本预料展开:每一个男人中学时,都有可能对自已的女老师有过性幻想,可不是每个男人小时候都想抹胭脂,涂口红。 “在我们那个时候,这种母豆儿,只有拿来打,还给他拍什么电影”,王冰横蛮地说。 他在对一个正常状况下的,非正常主题的期盼中,居然看完了这场电影。也就是说,他一直期盼电影马上变成一个轻微的乱伦主题:一个小男孩爱上大女人,在她的情欲开导下,因而长大成人。这是成长电影惯有的主题。结果,关于一个“母豆儿”(四川话,特指性别倒错者)不思悔改的成长过程,贯彻到电影结束。 有意、彻底地破坏性游戏规则,这是对男人的一种挑衅。王冰在这种期盼中积聚的怒气、由于到影片结束,都没得到发散,现在就全发在我的身上了。 “你让一个“母豆儿”活生生地破坏了我一个晚上”。他反复说。让我哭笑不得。 我开始反驳他,电影本身还是好看嘛,我开始跟他争论关于这部电影的色彩使用,还有角色的那一份矛盾的处理。他根本不跟我谈电影,对所有的说法嗤之以鼻,每当我说到一点,他就用他极少主义的风格,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二yi子”,我再说一句,他还是“二yi子”;绝不多说第二句,仿佛这一个词已经力透千钧,不再需要别的语言来支撑。 我看用电影的艺术性来推卸自已的责任,已没有可能了。就开始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攻击他的态度,攻击他这种对同性恋现象莫名其妙的仇视和轻蔑。本来嘛,我对这个问题向来持宽容和理解的态度。男人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对自已任何的性方式、性态度、都象对待艺术一样;或者说他们把性看作艺术一样,可以有各种解释。但一当碰见这种真正破坏艺术现存秩序的事,他们就欣赏不动了。 我开始从人道一直说到人权,王冰一直恨恨地用一种几近夸张的愤怒口气,与我争论。我相信,此时他内心正有一个小纳粹在慢慢滋长,如果此时谁要给他一个权利,他马上就可以拷贝一个针对同性恋的“水晶之夜”。 在他旁边一直笑得乐不可支的蒋雯,这时也开始附和王琨。我知道蒋雯是一个真正的电影迷,对盗版vcd有疯狂的收藏迷恋,有一次,我和他一起看《哭泣的游戏》,我们俩都被里面的那个有着混血的棕色皮肤的、妖娆女主角迷住了。尤其是她用嘶哑低沉的低音,在酒吧里唱歌时,我们真觉得有点心醉神迷。等到故事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按惯例女主角要开始脱衣服了,但我总觉得有一点不对。蒋雯这个时候恨不得钻进屏幕,他凑前去几乎把我挡住了,这时,镜头从裸体的女主角身上往下半身摇去,只听蒋雯大叫一声,跳起来就往厕所跑去。不消说,到现在为止,让他迷惑不已的女主角,结果是个男人,他大睁着眼看了个正着。整个电影的后半部,他再也没有移动过他的目光,他一直拿着一本杂志在看。而且,从此以后,拒绝收藏和看任何“同志”电影。 所以,他站在王冰一边我毫不奇怪。我奇怪的是,象王冰这样从小在男性家庭中(他有两个哥哥,并无任何姐妹)长大的人,有如此极端的雄性意识是不难理解的。而蒋雯从小就与女孩为伍,用他的话说,六岁就坐在老丈母的膝盖上,八岁就与女孩接吻,十六岁就差点与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女人作爱,对任何正常的爱、反常的爱、偏离常规的爱、应该是全盘接受的。 主要是恶心,方式上恶心,不能细想。蒋雯这样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同性恋的作爱方式。 “你又不是同性恋,你怎么知道别人的方式”?我也跟他卯上劲了。 “再说,只有三分之一的男同性恋采取肛交,其余的都是有各种方式。他们还有各种器具,很卫生的”。 “女同性恋还可以,女同性恋还有点美感”。蒋雯这时看见小秦进了酒吧,走到我们旁边坐下,立即就改了口。他一直开玩笑说我和小秦有同性恋倾向。 “你们太要好了,好得让我们插不进来”。他常常不怀好意地这样说。 “你们要搞同性恋别忘了叫上我,让我加入进来”。他又强调了一句。 我和小秦都没理他。 小秦也马上加入了我们的争论,她肯定跟我一样,并不反感同性恋。我们常常一起看同志电影,也一起去过同性恋酒吧。我们俩都认为最近两年的一些关于同性恋题材的电影,拍得特别好。 “好什么,现在只要是拍极端的题材就可以保证得奖。你看这两年的奥斯卡奖,戛纳奖,哪一个不是发给这种题材的电影;要么同志,要么乱伦,怎么邪乎,怎么得奖。都成规律了”。王冰在旁边不满地说。 “来嘛,那我们来一个嘛,肯定得奖”。我说。 这时白夜吧员应小秦的要求,放了一首西班牙歌曲。小秦疯狂地热爱西班牙音乐,尤其是喝了酒以后,她说醉中听音乐实在是极大的享受。音乐这时变得格外缠绵易感,就象情人的手臂环绕全身。她说着就站起身来,轻轻地摇摆,手臂向上抬起,好象真正有个情人的手在等待她。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忍不住冲上去搂着她一起摇摆。我们对音乐的理解是一致的,在跳舞时,我们只是身体跟随音乐的旋律,在撩拨我们的醉意,我们喜欢有时这样,讨厌男人总是马上把它变成一种色情游戏。 果然,蒋雯跳上来把我们分开,说:“简直浪费资源,浪费资源”,他说得痛心疾首。然后恶补式的把小秦搂得人都看不见了。 音乐放完了,我们又开始争论起来,蒋雯说:“女同性恋就是不那么恶心,要是两个男的抱到一起,想想是什么感觉”。 在场的人顿时分成两拨,基本上男人都站在反同性恋一边(主要是反男同性恋,一致同意不反女同性恋),女人则全部持支持或同情态度。男人中唯一的例外是从法国回来度假的张小锋(他如今大部份时间是在国外度过的)。 张小锋,男、水瓶座、画家、或称多媒体艺术家,(现在的画家大部份都不画画了,都开始借用高科技手段创作)在海外有一定的市场和知名度,早年以美男子著称,我等闻名已久。前年他首次回国才得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到现在仍然担得起此名声。他最喜欢的颜色是黑色和白色,最爱穿的牌子是肯楚。最大的特征是在任何时候(包括醉酒之后、淫乱时刻、以及兵荒马乱的年代)都是衣着光鲜,一丝不苟地打扮。譬如现在,在一群或长发或光头,但一概穿着相同的黑皮夹克或黑马甲的男人中,唯有他一身白衣白裤,亚麻布质地。或坐或站时,当真如玉树临风,让人艳羡,也难怪这帮男人嫉妒之余,要怀疑他的性取向。 他声称他是一贯的同性恋支持者。他一发言,这几个男人或恶意攻击,或鼻子里哼哼唧唧,或意味深长地交换几下眼光。考虑到该同志一贯穿着整洁,风姿翩翩。我揣摩那几个本地大男人,内心正在把他打成同性恋成份,或至少划为同性恋性幻想对象。对于他的发言,自然也是嗤之以鼻的。 我说“说实话,我们谁都对“老同”没有概念,不应该乱批判,干脆我们每人讲一个老同的故事,不管是自已遇到的,还是听来的,都可以”。 于是所有人都同意了。 蒋雯说他先讲,他讲了一个与朋友一起去旅行的故事。蒋雯说他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同睡过一张床。那一年,他与朋友一起去西藏拉萨,住在另一位朋友家里。那个朋友只有一张小床、一床棉絮。让他们挤着睡,冬天,很冷,被子也很小。他们只好一边乱开玩笑,一边往里拱。有一次两人挨在一块儿了,两人都象触电时往外躲,结果他掉下床来。 蒋雯说“男的真的不能在一起睡。很难受”。 我们都哄笑起来,不算,不算,这怎么能算老同的故事。 张小锋说我来讲一个真的。 我在法国时,有一个朋友是同性恋,他是上海人。在上海认识了一个外国公司的部门经理,在那个老头的勾引下,终于诱发出了潜在的同性恋倾向。而且,一发不可收地做出了相当于丧国辱权的行为:跟着那个老家伙跑去法国,心甘情愿地作了别人的“二奶”,因为那个老家伙还有个同居者。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一家中国餐厅。当时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这时一个男人从我身边走过。我先是觉得一阵香风扑来,抬头看见一个似女非男的背影款款而过,那姿态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我记得我以前看过许多关于古代女人姿态的描述,我一直遗憾现实生活中从未在真正的女人身上见到过,什么“弱柳扶风”;什么“袅袅娜娜”;我今天算是见识了那样一种步态,让我这样一个男人也为之心动。 当他走回来时,我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面容,他并不漂亮,但颇为清秀。端的是眉梢眼角都含情,不是同性恋的人,都会对他产生一种怜惜之意。余下的时间里,我忍不住老要去观察他,四周再看看这家中国餐厅里的女人们,真是直如粪土一般,不堪入目。 “我这样说,你们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老同”?张小锋突然担心地问。 我们大家都哄笑起来:“有这个可能,有这个可能”。 小秦说:“你简直把我们这些真女人糟蹈得太脱手了,再咋个我们该有的还是有嘛”。 我再次申明我不是同性恋,只是一个支持者,而且成为支持者,也是因为我后来与他成为了朋友。成为朋友的起因也很怪,有一天,坤坤给我打电话,说他有了一个新男朋友,想约我一起吃饭。坤坤是我前一任女朋友,跟我同居了好一阵子,后来我喜新厌旧爱上了别人,就跟她分手了。她一直很难受。我也一直觉得自已罪大恶极、謦竹难书、唯有祈求老天赶快让她找到一个男朋友。现在听到这个电话,简直是个喜讯,连滚带爬地飞奔而去。不消说,你们也能猜到当我看到他的那个男朋友时的吃惊度,他正是我在中国餐厅里见到的男粉佳人。我看见坤坤依偎在他身旁那种幸福状时,心都凉了。我直觉地感到:坤坤完了,这下要理不清,道不明了。我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一目了然不应该由她去爱的人。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心理活动。表面上,我还是装出一付恭喜道贺的样子,免得坤坤以为我在吃醋。 我们一起吃完那顿饭之后,我与他也几乎马上成为朋友。因为在交谈中,我很快发现他(哦,我忘了说他的名字叫余晖)除了外表出众之外,内心是非常理性、清晰、坚定的,只是任何时候他都是以一种温和的态度来表明这一切。我部份地理解了坤坤的感觉。 除此之外,余晖是一个正在巴黎艺术学校学习工业设计的学生,他的艺术感觉真的很好。我后来看了一些他的设计草图,但同时,他也是一个懒惰涣散的人,不愿意作任何有意义的事。他宁肯实在没钱了,就到那些酒吧里乱转;卖一些中国的小玩意,或自已作的日本寿司,弄点钱来糊糊口,也不想正儿八经地找个工作。也许坤坤就是爱上了他这种气质。说实话,在国外,许多同性恋者都是很不错的艺术家。特别敏感,特别温柔,所以对男人对女人都会构成吸引力。 (一)(二)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