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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谭 翟永明 “那个法国老头呢”? 事情果然很复杂,比异性恋的故事还复杂。那个法国老头真的爱余晖,后来又与他的同居者分手,把余晖带回他家中住下。在一次聚会上,余晖认识了坤坤。可以想象,象坤坤这样的女孩,对同性恋基本没有认识,因而很容易地被余晖身上所流露出来的特殊气质打动了。而余晖,不排除他根本就是个双性恋这种可能,所以他也会在某种状态下爱上女人。从那次聚会之后,他们俩很快打得火热。渐渐地,坤坤开始知道了那些事。但是,正象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一样,女人总是知道真相知道得太晚,晚到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决定。于是,就开始在这个旋涡中搅来搅去。而且坤坤还很浪漫地相信爱情的力量,相信自已有能力去改变余晖,把他改变成一个正常的男人。 有一段时间,坤坤每天晚上都要给我打几个小时的电话,打得我的耳朵都快肿了。内容都是关于那个法国老头和余晖的关系。一会儿是关于过去的:那个法国老头跟余晖决定了分手,但那个老头还是喜欢余晖,就把他认作了干儿子。一会儿又是关于未来的:坤坤终于开始抱怨“你想想,我今后不但要提防所有的女人,我还得提防所有的男人,这叫什么事呵”。 余晖有时也来找我,多数时间是谈谈最近的艺术动态、最近的经济状况;少数时间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也会谈一下男同性恋的性快感。他是少数几个中国人中,不讳言自已是同性恋的人之一。从那时起,我才渐渐对同性恋的生活方式和感受有所了解。 终于有一天,坤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电话里哭诉了半天后,央求我去一趟,去帮她“解决问题”。我已经彻底被弄烦了,但又做不到完全不管。毕竟坤坤在国外,只有我这么一个亲密信任的人,我只好答应去。 谈判是在那个法国老头的家里进行的,他的家住在一个中产阶级社区。那个老头也算很有品味,家里的布置陈设都不错。老头也是风度翩翩的,实际上并不太老,50多岁。 我很尴尬,被当成女方的亲戚出面听证。那老头其实也很苦恼,他为了迁就余晖,勉强同意把余晖认作干儿子。但又舍不得让余晖离开,就同意让坤坤以儿媳妇的身份入住她家。坤坤为了改造心上人,也有点偏向虎山行的感觉。这样三种人,三种心态住在一起,肯定不可能太平。 整个过程中,我一直盯着老头墙上一幅图画在看,那是一幅戏剧海报,一片红色背景上,一个巨大的山羊头竖在正前方,头上的角是小丑帽子上的两个结。我在想为什么人们总是把山羊当成淫荡的象征呢,它看起来却总是温和无能的呵。老头在自已客厅里挂这幅画,是不是的确有点中邪了。 我在一种似听非听的过程中,了解了事情的原由。 刚开始余晖是最满意的,认为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他其实对老头也还是有感觉的,而且老头的性吸引力还时时在起作用。所以,在这间屋子里,他是最忙碌和最快乐的。坤坤呢,可能压根儿就不太相信同性之间的性吸引会大过异性。以为余晖无非是出于感激和感情,因此一开始就采取的是卧薪尝胆的姿态。哪知道,老头在这方面根本就是情场老手,要知道,其实同性恋和异性恋的故事除了性别倒错之外,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坤坤那里能是那个老头的对手。 不是那个老头的对手,这是坤坤最受不了的。比余晖不爱她还严重。这已经涉及到了女性自尊心。所以,这样的争夺也变成了男人与女人的战争。他们为了一个亦男亦女的人而战斗,我听了半天,也没能找出一个对错的判断,更别说能有什么很好的建议了。 从老头家里出来,我劝坤坤收手,我说:“全世界有一半男人,你为什么就非得要他”?坤坤说:“我想不通,我就是想知道到底男人更有吸引力,还是女人更有吸引力”。 最后怎样呢?大家问 我后来就不想参与这件事,并有意与坤坤疏远。过了很久,我知道坤坤从老头家搬了出来,但是,她已经怀上了余晖的孩子。一次,我在一个派对上碰见她,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我们再次聊起这件事,坤坤得意地说:“不管怎样,我还是赢了,他总生不出小孩来吧”。我说:“那小孩不是没爸爸了吗”?她又是得意地一笑说:“我的女儿自然会找回她的爸爸”。 “那这件事也可以说每个人都是赢家”。我说。 “是呵,看从什么角度去看了,现在西方在这方面已经很民主了,也没有什么压抑的。与异性恋一样,是个人的问题,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自已处理好就行了。你们知道吗?柏林同性恋大游行时,每次都有五十多万人参加。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同性恋,大部份人是支持者。听说媒体就男人的性生活作过一个调查,有一大半的人承认自已对男性有性幻想,只有一小半男人承认自已其实从未与男人睡过觉”。 “比例太大了点呵,那么多帅哥去喜欢男人,简直是资源浪费嘛”。小秦有点失落地说。 “据说只有异性恋变成同性恋,没有同性恋又变回异性恋的” 。张小锋说。 王冰的鼻子又开始哼哼起来,小秦突然又说:“听说同性恋的性吸引力特别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能是吧,否则为什么很多人戒不掉”我说。 我看了小秦一眼,她的瞳孔放光,她自已并不知道。小秦今天晚上穿得很性感,当然她从来都穿得性感,而且她本来就性感。但我的一位男朋友说小秦越穿得性感,就越不性感,就越是给男人一种无邪的感觉。我不知道男人脑子里面怎么想的,我要是男人,我肯定被小秦吸引,但遗憾的是,我身边的男人都被那些看不去不怎么样的,连性感的边都沾不上的女人弄了去,所以我有时想,什么性感呵,漂亮呵,舒服呵一类的字眼都是供男人意淫的,实际上,男人是遇上什么女人,就是什么样的女人,“合目即可"。这是我一位女朋友最爱说的。 “舒淇”,电视上出现了舒淇的镜头,蒋雯大叫起来。 我们都知道舒淇是蒋雯的梦中情人,眼下,舒淇却因为痴恋一位黑社会老大而正被殴打,看得蒋雯痛心疾首,恨不得钻进屏幕“搂勾子一脚"。 晃了几眼,电视里又变成了吴君如的镜头,她与另一位女孩在吃麻辣火锅,她们正在谈论共同认识的一位男人,吴君如显然有点克制着某种醋意。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电影中那女孩突然平静地说。 怎么有点象刚才张小锋讲的故事了,是不是再往下走男人和女人真的无法区分自已的性取向了。同性恋和异性恋也可以互动和交叉进行。 我说:“我来讲一个在白夜看到的真事”。 大约是2002年,我为了办“白夜影会”,曾到北京参加北京电影学院举办的“首届中国独立电影节”。在哪儿我认识了沈阳女导演英未未,并拿回她当年拍摄的纪录片《盒子》。 《盒子》拍的是两位年轻的女同性恋的真实故事, 这是中国女同性恋者第一次公开讲述自已的生活。在《盒子》中,两位女孩毫不设防地公开自已的恋情,她们在电影中也谈到了对同性恋的认识。从刚开始的回避、躲避到后来的“出现”、以及公开在电影中讲述自已的观点。女孩们愿意拍这部电影,有些地方也可以发行这部电影。应当说是社会的一个进步,也是社会宽容度增加的一个表现。许多朋友看了以后,也说对他们是一个触动,因为以前一直不了解同性恋生活,但又存在一些偏见。 我这样说的时候,王冰白了我一眼。我就说:“我知道你不排斥女同性恋,你把她们也消费了”。 《盒子》发映之后,我把英未未送给我的一张电影海报,贴到了墙上。海报上,手绘着那两个一站一坐的女孩,她们上身赤裸。后来,这张海报就象一个接头暗号,引来了许多同性恋女孩。在2002到2003年之间,把白夜变成了她们的聚集地。 我要讲的故事,就是发生在2002年到2003年的时候,众多女孩的故事中,最让人心酸的一个。 象所有故事的开头一样,最初的场景是动人的。在白夜的大落地玻璃窗前,或是在白夜六十平方米的角落里,两个女孩长时间地坐在窗前(不,更确切地说,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尚可以用女孩来称呼;另外一个,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你都看得出来,她是上了年纪的人。 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如果走在大街上,你不会多看她一眼。因为,她就象拎着蓝子每天去菜市场买菜的中年家庭妇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长相一般,身材走样,穿着过时;象她那样的女人,走进白夜,吧员定然觉得她走错地方了。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有一段时间里,天天坐在白夜的窗前,等待另一个女人的到来。 另一个女人,勉强还可以称为女孩。长相虽也一般,但还年轻,身材也算不错,穿着不入时但也不土。走进白夜,吧员会觉得合适。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也在一段时间里,几乎天天到白夜来,与另外一个中年女人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喝酒行令,互相打开匣子,整夜整夜里交谈。这场景,多少有点怪异,但也多少让人感动。 经常也有其他的女孩到白夜来,她们一群一群地来。一看就知道她们是时髦的女孩,穿着前卫,品味高雅,目光坚定,都很漂亮。她们自成一个小世界,针插不进,水也泼不进。除非,你是她们中的一员。有一阵子,我很想进入这个世界,我想了解她们,我也喜欢她们。但是,好象总有一层东西隔着,象夹胶玻璃一样的东西。看上去透明、无障碍、但实际上却是坚硬无比的东西隔着。我只好远远地,象一个局外人式的,观看她们。 这两个女人却不一样,她们又象母女,又象姐妹,又象女友,又象情侣,让人难以捉摸。她们也活在自已的小世界里,与其他女孩无关。在白夜,透明的夹胶玻璃分隔出这么多的空间,就象最初的装修,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一个让自已安心的位置。 时间慢慢地推进,那群漂亮的女孩成群结对地来,热热闹闹地走;那两个女人安静地来,悄悄地走;这中间也有许多一男一女的伴侣,在夜深人静地时候,把他们幸福的剪影投在白夜的落地玻璃窗上。那一段时间,白夜的空气中,都漂散着一股祥和的味道。但是有一天,这种平静被打乱了。 白夜的角落里,坐着那群漂亮女孩,她们尖声笑着,一个短发、穿着军绿色背心的女孩把头靠在她的女伴肩上。她的女伴,是她们中间的核心人物。她穿着黑色衬衣,漂亮帅气、落落大方;自信,显得有几分神秘。这场景象一幅油画,突然间,我看见对面的酒吧里疾速地跑过来一个年轻小伙子,我心里一动,觉得是冲着白夜来的。果然,他飞快地闯进来,我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就从我身边跑过去,对着那个神秘女孩就是一拳。瞬间,这幅甜美油画变成了打斗片。被打的女孩随手操起旁边一根铸铁的落地蜡烛架(那是我费尽心机制作、用来营造白夜浪漫气氛的),就象那个惹事的男人捅去。我在旁边一看:坏了,怕她吃亏,就上去拖住她。当我抱住她时,使劲想挣脱我,我才发现:她有一股强劲的力量,因为愤怒,而变得更有力量,让人难以相信她单薄的身体里有这种潜能。另外一个长得像模特儿一样的高个女孩,这时,使劲将那个男子拉了出去,那人嘴里还在骂着些什么,因为他看起来也快气疯了,所以,骂些什么也听不清楚,但显然他们认识。 闹了一阵,那个男人被拖走了。黑衣女孩沉默了一阵,就向我道歉,意思是给白夜惹事了。我觉得她很有礼貌,况且又不是她挑衅。因此,帮着她骂了对方两句。因为不知道其中缘由,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扫兴之余,女孩们呼嘨而去。从此,她们再也没有来过白夜。 风平浪静之后,继续前来的还是那两位女性。但是她们好象也失去了过去的平静,开始争吵和呕气。总的来说,我觉得同性恋和异性恋的感情和方式,没什么两样。不多久,那个年轻女孩,就独自来了。说独自,是因为窗边的位置,没有了那位中年女性。那天,酒吧正好没人,我与戴红正在聊天。那女孩到了白夜之后,打了一个电话,过了一小会儿,来了另一位更年轻的女孩。穿着入时、打扮新潮,进门就要了一瓶红酒,两人开始飞杯碰盏。我对戴红说:“看来,她们出事了”。 接下来好几天,两个年轻女孩都到白夜来喝酒。她们在那儿谈笑风生时,那位常来的女孩总会接到一个电话。她也总是高声的、不耐烦的喝斥:“我在喝酒呢,你不要管我”。电话那端,可以猜出是谁。 有一天___这样的故事,总是有这样一天。那位中年女性独自来了,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瓶酒,独自地喝着。那天晚上,酒吧也没有别的人。又是我和戴红坐在那儿聊天。她的身影在窗外灯红酒绿的光线映照下,显得很不谐调。通常这样的女性,总是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一个平庸老实的男人(或者一个有家庭暴力倾向的男人),一个让她操心或让她满意、听话的儿子。但她,怎么就坐到白夜来了?怎么就让自已坐到了一个情感的风口浪尖上?她坐在那儿看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看她。但我知道,她不是卞之琳笔下的那道美丽风景线。现如今,她是马上就要经受海啸的地平线。 果然,她拿起手机打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对方显然不接。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她一直坚持在拨那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号码。最后,她放下电话,自酌自饮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阵风式地冲进来她的女友,此时那女孩脸上拧得出水来。她走到中年女人的桌前,使劲一拍桌子,吓了我一跳。她大骂起来:“你到底要干什么呵,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了”。中年女人一言不发。女孩又大拍了一下桌子:“你到底要说什么?说呵,说呵”。那女人依然一言不发。最后,那女孩使劲一脚踹向桌子,差点把桌上的酒瓶给踹下去。我站起来,正要上去干涉,她已骂了两句脏话,转身出门去了。 那个中年女人还是一言不发,端起酒杯来,开始喝酒。她就这样一直坐着喝酒,又坐了一个多小时。 我看着真有些不忍,几次都想上去劝解她。但最终,觉得有点冒昧,只得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她落寞地坐着,直到最后起身离去。 从此以后,这两个女人谁都没再到白夜来过。 讲完这个故事后,我说 “这个中年玫瑰梦,比起那个少年玫瑰梦来说,真是很让人揪心。一点都不浪漫。绝对没有导演想来拍这个人的故事,拍出来也不好看,也不会有票房。连同性恋问题,都是帅哥和美女的事”。 王冰说:“你在这个问题上有点太政治正确了”。 我说:“那是因为现实让我看到了正确的一面”。 王冰楞了一会儿,说“看来你在观念上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剩下的就是实践了”。 我故意说:“那我顺其自然”。 小秦问:“那些女孩呢,她们为什么不再来了”? “不知道呵,也许是我装修时,把那张《盒子》的海报取掉了。这好象是一个信号,一个标志。她们再也没来过了。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儿玩,也许有了自已的酒吧。我还常常想起她们来,我真的很喜欢她们。”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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