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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的纯文学
陈晓明

每一位用心致力于文学的作家都应被认可

网友:陈老师,您对中国当代作家的看法是怎样的,有没有您比较喜欢的作家?

陈晓明:谈到中国作家,我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喜欢,可能大家会说我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都喜欢,因为做文学的人,我们对文学本身有一种热爱,对写作的人有一种热爱,这是发自内心的。

所以很多人认为我作为一个批评家,我年轻的时候很偏激,也是一个愤青,但是现在老了,起码是中年以后就变得这么宽容,特别是看到年轻人的写作我总是满怀着一种希望,满怀着一种期待。我觉得这些作家的写作,每一个人的写作都有他的特点,我们都应该怀着一种爱心看待它。我觉得越来越多的人参与文学,他以他的方式,以他的能力为文学在做这样一种事情,这是非常可贵的。文学实际上需要越来越多的人参与,特别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参与。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我欣赏的作家是非常多的,当然这些作家中有些作品我也会不满意,包括像余华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比如说他的《兄弟》我就会不满意。甚至莫言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但是我对他满意的作品中也会有一些地方很不满意。包括像他的《生死疲劳》,我觉得是一部非常有才华的作品,但是我觉得四分之一之后的地方就写得我很不满意。当然要说我很喜欢的作者,从现在来说我在二十年前,或者说十几年前,八十年代末期,我特别喜欢比如像苏童、余华、葛菲、刘震云、刘恒,我那时候非常喜欢这些作家,这几年他们的写作都有一些变化了,我这些年会比较欣赏比如说还是莫言吧、贾平凹,我比较欣赏他们的写作。

主持人:任何一个你喜欢的作家可能也会写出你不喜欢的作品。其实我是比较了解您的文学趣味的,我觉得您是喜欢形而上一点的作家。所以我和您有一个共同的喜好,就是我们都非常喜欢东西这位作家,他的小说意识非常高级,他能发现一条与众不同的通道进入生活本身。比如说他的《后悔录》并没有像余华的《活着》那样的火热,得到那么多读者的认可,得到文学界充分的肯定,但是我个人觉得这部小说是很有价值的一部小说,我觉得他的视角与他阐释问题的本身很有力量的,我非常喜欢他的小说。

陈晓明:对,东西的叙述可以抓住一种状态,而且他能够持续地把这个状态展开。然后东西有那种语言,在持续的展开中他会产生出一种快乐,我觉得这是他的小说非常有魅力一个地方。当然像林白的作品我也是蛮喜欢的,另外严歌苓的作品我也是很喜欢的,虽然他一直在海外。我觉得严歌苓的小说真正是一种世界性的小说。特别是这些年,严歌苓可能是在国外受到的影响,你可以看到他的作品所探讨的主题,他发掘的那种问题以及他采用的叙述方式,这些我觉得都很具有一种世界性,虽然写的都是中国的事,但是你发现它都可以展开。

主持人:但是我发现它的细节总是出问题。

陈晓明:这恰恰是世界性的表现,比如《第九个寡妇》,很多人都质疑它的细节,就说在地窖里面藏了那么多年等等,严歌苓说这是真实的,然后找出了很多依据。但是我觉得这点恰恰是西方小说很显著的一个特点,在最关键的细节上总是虚构的,所以是虚构小说。

比如好莱坞的电影其实都是这样,它的奥秘和模式是什么样的呢?它有一个核,那个核是最离奇的,这个最离奇的核是一个支点,是所有虚构展开的一个可能,而这个可能是不能拿现实逻辑去要求它的。比如《阿甘正传》,阿甘带着脚的套怎么跑跑最后就变成非常能跑的人,可以说这在逻辑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这在电影中却是最有魅力的。

你可以发现好莱坞的基本上都是按照这个模式来展开,就是它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够有生发性的一个核,但这个核你是不能拿现实逻辑要求它的。所以像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她那个公公藏在地窖里面几十年等等,这就是她叙事里的一个核,一个支点,你不能拿现实逻辑要求它。

主持人:我觉得严歌苓确实有大量的粉丝,我认识很多高端的读者都是严歌苓的粉丝,但是我个人对他的小说一直都进入不了,怎么都读不了她的小说(笑)。

信心是寻找中国文学出路的前提

网友:陈老师,我觉得您对中国当代文学特别有信心,您觉得中国当代文学生长的空间在哪里,出路在哪里?

陈晓明: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但是也很大,很致命。我说了,作为文学中的人我觉得我们做任何一件事情,我们首先要有信心,但这个信心不是盲目的,我始终强调这点,而是基于我们对它的困境的意识,同时也是对我们自身承担责任的意识,因此我们在这里产生了一种信心和信念。全部人类的文学发展到今天肯定是非常困难的,那么多大师。我记得九十年代初有一次北春跑到我家里跟我谈,他说“大师太可怕了”,他说了这句话以后触动了我后来创造这个概念,就是“晚生代”,我说在文学史上我们是晚生的人。

包括我做批评也是这样的,有那么多的大师,在大师之后你还能有多少的作为呢。我记得巴塔耶说过一句话,他那个时候一直在法国,又说到法国去了,在听黑格尔的课,那时候的听众后来都是大师级的作家。他听黑格尔的课说了一句话,他说“黑格尔真的不知道自己多么的有道理”,我说这句话可以套用来谈文学史上的大师。我想说鲁迅,鲁迅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在那之后你还能做什么呢?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作家,但是我们总要做,我们总要怀着信心去做。

主持人: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陈晓明:对,我非常欣赏你说的这点,就是说我们要在不可能性中去思考。我们现在人类的历史发展到今天,其实很多问题都需要我们在不可能性中去思考,恰恰在不可能性中我们的责任才重大,我们才有一种承担,我们才有一种开创,我觉得这个问题要在这个意义上去理解。

文学大师是后代可贵的财富

主持人:陈老师,是不是正是因为有那么多大师站在我们面前,才使得我们的纯文学导向了技术主义和形式主义呢?

陈晓明:当然你这个判断是对我们文学史的一种归纳,在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上半,我们汉语言文学突然有一批先锋派,这些作家他们在形式上把汉语小说,包括语言上,余华这些人都开创了一个非常新的时代。这也是汉语小说面对着前辈的现代主义的大师他所做出的一种挑战,一种反叛,所以我在他们中去发觉后现代的因素,给他们一种新的时代的定位。

但是我们也同时要看到,就是说因为有大师在那里,我们的写作变得非常幸福,变得非常有依靠,这是一个辩证的观点。所以很多人说和大师比较我们没有出路了,我想古人说过一句话,“父母在不远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在文学上也是这样,有大师在,我们不需要跑得太远,我们在大师的身边写作是非常幸福的。所以那些人一天到晚喊这些作品没有创新性,有大师的影子什么等等,我觉得我们这样来理解事物都不是一个很美好的态度,我都使用一些很伦理的一种概念。

你像比如说哈罗德.布鲁姆,他有一本书叫做《影响的焦虑》,他认为西方所有的作家都有一个父亲,他特别提到莎士比亚之后,莎士比亚成为所有作家的父亲,都逃不出他的影子。比如说中国的作家,可以说鲁迅是我们的父亲,很多作家开口闭口都是鲁迅,包括余华虽然直到1996年才谈到鲁迅,后来他回忆起他的记忆,鲁迅的记忆深深的烙在他心里。尽管鲁迅的这个话题,以及鲁迅的形象被我们意识形态化了,被我们固定化了,但我们也不能因为这个问题就把这个形象本身所包含的一个巨大意义放弃掉。

所以我觉得我们中国人有时不能够用更广大的胸怀去看这个问题,比如说在西方谈伯拉图、康德、黑格尔,他们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现在觉得鲁迅之后我们已经那么被利诱了,或者如何被放大了等等,我们再去谈鲁迅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觉得这个观点我是不太赞成的。

文学之于生命的价值

网友:我们为什么要读文学书,为什么要读小说呢?

陈晓明: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文学给你的幸福更为重要。特别是对孩子们好,我觉得现在孩子们最大的问题是他们没有时间阅读,这样对于一个人心境的培养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我知道现在年轻人他们都是看视频、上网,非常快速的去点击,这当然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然后听MP3,但是不能坐下来看着书,一页一页翻过去,一行一行看。

所以为什么我对文学怀有这样一种态度,我就觉得一页一页看,它是文字,是符号,让你能够沉下心来,让你能够想这些,能够让你有一种想像,我觉得这是我们人类存在的一种状态,失去了这种状态我觉得生命是一种不可承受之轻。所以我特别希望,比如像我的孩子非常迷恋音乐,生活在音乐的空间当中,我特别希望他能够像他过去,能够坐下来阅读文学作品,一页一页翻过去,我觉得那是一种至福的境界。

我现在因为处于工作的关系要大量上网,要大量写作,我觉得这不是我最快乐的事情,我觉得我最快乐的事情是坐在那里看一本文学的书,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为什么我说纯文学不死,也是因为这样一种状态我把它认为是人类发现自己生存的最美妙的一种状态,没有什么状态比这个状态更美好了,所以它是不死的,我觉得人类丢掉这个状态等于人类就死掉了。我这个逻辑可能有点荒谬(笑)。

主持人:我觉得陈老师这个话非常浪漫主义。其实我是一个阅读过大量文学作品的一个读者,我也是学这个专业的,但是从我个人来讲,我觉得文学是我理解世界的一把钥匙。正如您所说文学涵盖了哲学、心理学,涵盖了各种各样包括社会科学的因素,所以我觉得文学是带领着我理解了艺术,我是通过对文学语言的理解,理解了电影语言,理解了音乐语言,理解了绘画语言。但是反过来我通过文学的方式也理解了人,理解了人的心理、社会各种各样的关系,所以文学是我认识世界的一把钥匙。我觉得人对任何一个东西付出的最多,你从他身上会得到的最多,我觉得文学我为它付出最多,它给我的回报也是最多的,它给我的心灵,给我的人生都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能量。

陈晓明:我觉得如果说中国人多一些你这样一种心态,以及这样对待文学的态度,我们文学肯定不死了(笑)。

精彩语录:

我们不要把人类的精神发展和变化看得断裂得那么严重以及那么绝对,尽管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和那样一个历史天差地别,但是我们会看到那种精神性的传承不是那么简单就断裂的。

文学具有精神传承的品质

主持人:但我相信这个群体无论多么小,他都会存在,所以谈到文学之死这样一个话题,实际上是谈到一个大的趋势,就是它的群体可能越来越小,相对我们文学最繁荣的时期可能变小了。

陈晓明:对,其实这个话题在去年是被说得比较热闹的,叶匡政在新浪博客上写过一篇文章说文学死了,我反驳了他,后来他又写了一篇文章对我有很激烈的反击。这个没什么,其实我们教书的对很激烈的反击都是经常遇到的,我是不会计较这个事情的。

但是我觉得叶匡政有点把我说的话可能理解得有点误差,我不过是提供一个背景,我说这个话题其实早就谈了,我们早就讨论这个问题了,这个话题不是说今天才发生的,我只是这么一点意思。他可能认为把他的首创性,他的伟大发现打了一点折扣,所以他有点不满,我觉得这个没有关系,我觉得我们都可以再讨论。

但是他有他的一些看法我觉得还是蛮有可贵之处的,他谈到的是文学在今天它所通过的载体有非常新的变化,他认为新的载体出现,必然导致文学要发生很大的变化。当然他同时也提到文学的体制化,文学的传播方式,包括作家的主体身份,这些都发生了变化,所以他有两个概念没说得太清楚。

他说过去的一种文学体制化的文学要死,新的一种东西要诞生,他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然后他又笼统的说文学要死了,所以到底是指他说的和那个旧的体制联系在一起的旧的传播方式,旧的作家联系在一起的那个东西要死,还是笼统的说要死,他这点没有做很多区分,但是他的很多想法有很独到的见解。

但是这个问题我们也可以商榷,比如说古典时代、资本主义时代,它的生产方式,它的社会,它的政治制度,它都终结了,但是那些作品也都依然留存下来,我们依然要去阅读它,它依然会影响我们。就是说我们不要把人类的精神发展和变化看得断裂得那么严重和绝对,我们到今天为止我们会说伯拉图之后没有什么新的话题,我们还生活在孔夫子的那样一种氛围当中,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尽管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和那样一个历史天差地别,但是我们会看到那种精神性的传承不是那么简单就断裂的。

在另一方面,只要大学的制度存在,大学就是要做经典化,就是要传承古典文化,所以我们要指望过去的东西马上就结束了,就进了历史的博物馆,就封存起来了,那也不太可能。

对于年轻人我们要用宽容去鼓励

主持人:陈老师,最后我还要问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就是前一阵因为有一些人在报道,您和王蒙老师一起推荐郭敬明进入中国作协,并且得到了批准,有很多人对这个事情有所非议,认为郭敬明是一个被法律鉴定过有过抄袭行为的这样一个作家,他是不是有资格成为一个中国作协会员,以及您作为一个评论家,您对这个事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是不是说您推荐了他,您就认为那种行为可以被无视呢?

陈晓明:你这个提问,当时网上出来以后很多媒体给我打电话,可能几十个电话吧,我手机都给他们打爆了。我只好跟他们解释,我说这个问题其实没有那么大,你们有点小题大作,我说王蒙先生回答得非常好,他说加入中国作协,成为一名中国作协的会员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是一个作家,你写了一定数量的作品,你有一定的社会影响,你就可以申请加入。我们作为一个从事文学工作的人去推荐他,只是看他具备不具备这个资格,最后审查是由作协的机构以及他们有委员会去审查批准,那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从我的角度来说我为什么会推荐他,因为他好像说法律上有官司的纠纷等等。我是这样看这个问题,我说郭敬明是一位青年作家,我认为是很有才华的作家,我觉得他还是有很多他自己的对文学很有贡献的地方。另一方面,就是他在青年中有非常大的影响,我觉得我们的文学事业需要越来越多青年人的参与。郭敬明能够带动那么多的青年人对文学的热爱,投身到文学中来,我觉得他这个贡献我们是不能够忽略的,仅仅冲着这点,我觉得我也应该支持他。至于他做过的什么事情有什么错误,因为对那个事情我也没有说搞得特别清楚,我觉得最后网上以及我研究那些资料,法律方面也没有讲得非常清楚。因为据说郭敬明后来赔点钱,但是他没有道歉等等。但是我想郭敬明作为一个年轻人,他有他对事物的一种处理的方式,有他认识的一种方式,我觉得对年轻人不要过分的苛求。

郭沫若在《少年时代》里说过一句话,他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他”。我觉得不能因为郭敬明他可能曾经有过不妥当的地方,我们就永远的把他一棍子打死,就连作协都不能加入,然后我们都不能正面去理解它,我觉得这对于一个年轻人也很不公平,我们的心态也很不正常。对于年轻人我觉得我们更应该怀着热情去支持他,鼓励他,恰恰是他能够更健康,更加有力量的成长起来的时候,他能够把自己的很多事情处理得更好,我觉得这样一种态度我想应该是大家能够理解的,所以我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莫言最具有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潜质

主持人:谢谢陈老师这么坦诚地跟我们交流了他对这个事情的看法和他自己的心态。在我们聊天要结束的时候还有最后一个环节,就是让我们嘉宾给网友们推荐一本书,您推荐什么我不管,我觉得作为主持人我先推荐一本,叫《不死的纯文学》。虽然是一本理论书,但是我想文学爱好者以及喜欢写作的朋友,或者是对理论感兴趣的朋友都可以阅读这本书,我觉得可以对当代文学的现状有一个更深刻的了解。下面我把时间交给陈老师。

陈晓明:谢谢你推荐我的书,我还没想到我有这样一个幸运,在这里给我的书广告了一把,很出乎我的意料,好像我有点广告的嫌疑,这是你的善意了,我感谢,但是我也很不好意思。如果说推荐书,因为对于我来说最近看的东西比较杂,如果要推荐小说的话我还是推荐《我的名字叫红》,这本小说我觉得让我非常非常震撼,我非常欣赏。

主持人:其实时间到了,非常遗憾,我们没来得及跟陈老师谈另外一个非常热点的话题,诺贝尔文学奖最近要评出来了,有很多预测,以及中国作家与诺贝尔奖的关系,有很多讨论,我不知道您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陈晓明:其实我前一段写过一篇文章,就是关于诺贝尔奖和中国作家的,在我的博客里,好像我昨天还是什么时候,你们的一位编辑希望我来写一篇这方面的文章,我说我原来写过,好像还有两万七千多个人浏览过。我认为我比较倾向于认为中国的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奖的可能性比较大,最近十年吧,他获得这个奖。

主持人:我也这么看(笑)。李睿也是我很喜欢的作家,但我觉得莫言是中国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非常遗憾,今天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延时了一会儿,谢谢各位网友,谢谢今天光临嘉宾聊天室的陈老师,谢谢您陈老师,再见。

陈晓明: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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