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黑画展── 回忆文革上海黑画展
范迁(旅美画家、作家) VS刘凝 (上海电视台《往事》频道女主持人)
刘凝:后来那幅画呢?
范迁:不了了之,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刘凝:你怎么没有去把它拿回来呢?
范迁:不是自讨苦吃嘛。
刘凝:扔都来不及。
范迁:避之不及,你还找上门去吗?
刘凝:那幅画旁边不会写上你的名字吗?
范迁:有我的名字。我没有签名,但是它旁边有块说明的牌子,上面有我的名字。
刘凝:怎么说,范迁?
范迁:对。
刘凝:某个工厂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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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迁(右)与韩辛 2006年早春对弈于上海韩辛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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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迁:对,然后是短短的一段说明。
刘凝:对这幅画的一种解读。
范迁: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范迁:美工组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就回到车间里劳动去了,最艰苦的一个车间。
刘凝:是什么活呢?
范迁:做搬运工,搬运大的机器零件。
刘凝:有多重?
范迁:七百斤的东西两个人抬。
刘凝:啊?
范迁:对,非常非常艰苦,而且是露天工作。
刘凝:画画的手啊,拿画笔的手啊。
范迁:这个对我说来并不是主要的,主要失落的地方就是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画画。体力活动并不是主要的担忧了,主要的担忧是政治上,那个时候政治是看得非常重的。
刘凝:那个时候你不得不去想前途或者是未来了?
范迁:没有,那个时候这两个字基本上提都不提。
刘凝:这段日子你怎么过的呢?
范迁:这个好像是1973年底,1974年左右的事情。好在过了两年之后,文化革命结束了。1976年之后,1977年开始可以考大学了。
刘凝:那在这个之前?
范迁:我在工厂工作了两年。
刘凝:工厂里有没有批判你?
范迁:当然,否则为什么把我调到最艰苦的工作?
刘凝:怎么批呢,工会主席不是曾经拍着你肩头说毛主席画得好吗?
范迁:工人说到底,其实还是比较纯朴的,如果工厂里面一个工人画画画出了这种问题,报纸上也批判,市里面也批判,他们也是有压力的。
刘凝:是啊。
范迁:他们意思呢就是你好好的劳动,去改造,我们不谈这个画画了,你也不要到美工组去了。
刘凝:工人都非常的厚道,也不会歧视你吧?一个画黑画的人。
范迁:有过冲突,但是我并不解读成所有的工人对一个倒了霉的人的欺压。冲突就是有些在政治上比较敏感的人,他会多盯你几眼,多说你几句,多给你一点压力。
刘凝:比如说,让你去扛八百斤?
范迁:没有这么直接。有的时候,你如果有点什么要求,有点什么争执的话,他就要你自己明白,你是政治上犯了错误的,或者是差一点就要掉下去的人,你不配要求什么。
刘凝:细节记不清楚了?
范迁:我不记得了。
刘凝:家里人呢?
范迁:家里紧张,我父亲是右派分子,所以我妈妈非常紧张,她说一个家里不要两个人戴上帽子,两个人戴上帽子,真的叫开帽子铺了。那个时候很小的一点罪名,就可以送你去劳动改造了。我那时候才二十出头,如果弄成这个样子,沸沸扬扬的,家长肯定紧张。
刘凝:但是你好像也并没有受到太大太大的压力。
范迁:大概是上帝保佑吧。
刘凝:就是工作上有一些变化。
范迁:具体的情况要到后来才能够体会。
刘凝:在文革结束之前,你真的就没有再画画吗?
范迁:基本上没有,至少没有这种公开画画的机会。
刘凝:在家里还在画?
范迁:家里偷偷的画还是有。
刘凝:妈妈看了没有把画笔给你折了吗?
范迁:总是没有好脸色,没有太多的好脸色。
刘凝:对你来说,最大的改变,就是你不能公开的再去拿画笔了。
范迁:对对。
刘凝:让你已经厌烦了的画那种宣传画的日子,已经没有了。
范迁:如果能够画宣传画还是很好。
刘凝:又会想到那个时候的幸福。
范迁:对,还是很好。你没有除了工作八个小时,有的时候要加班变成十二个小时,人基本上像一部机器那个样子,完了之后你什么都不想了。如果能够画画的话,你还是点技术上或者一种成就上的满足感。就算你画完了一张毛主席像,你还是有某种成就感的。
刘凝:起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做完了一件事情。
范迁:对。
刘凝:所以我在想,当你走进或者走出厂门的时候,再看到那些宣传画是别人在画,而不是你画的时候……
范迁:我就评价没有我画得好。
刘凝:会有这种酸酸的心情吗?
范迁:对。
刘凝:也会格外的看几眼。
范迁:我装着不去看它。
刘凝:装着不在意,本来是你的领地来着。范迁:文革结束以后。那时候开始可以考大学,我大概是二十四岁左右。我自认为比一般的大学生可能画得好一点。1977年、1978年还可以考研究生,直接跳过本科。
刘凝:正式的研究生。
范迁:如果发给你准考证的话,他就是承认你有大学毕业的同等学历。我考了三次,一次是中国美院,两次是浙江美院。三次都没考上。
刘凝:你画了什么作品?
范迁:有当场的,画素描;然后画创作,小图;然后考政治,考外语,好像就考这四门。我自认为都考得不错。
刘凝:自认为?难道成绩单没有给你吗?
范迁:给我的,考得相当好。
刘凝:各方面的成绩都不错。
范迁:对。但是我一直没被录取。那时候也认识一些这些学校的美术系的系主任,他们都非常客气,这次不行,你再接再厉下次再考,下次有机会。直到我碰到一位老先生,反右的时候,美术界有一个江风集团,江风集团是美术界主要的右派分子,他这位老先生是里面的骨干,算是把帽子脱了又出来工作,在浙江美院担任学术委员会委员和图书馆馆长,我跟他走的比较近。他跟我讲,说你还是放弃考研究生,因为你三次成绩都过了,但是档案里面有关于你黑画的那一条。
刘凝:你就觉得是这个原因?
范迁:我寻找不出另外的原因。
刘凝:你父亲不是右派吗?
范迁:那个时候右派并不是一件主要的事情。
刘凝:那同样的,在黑画展中你也不是最重要的,而且“四人帮”已经粉碎了。
范迁:但是历史过去还太短。要政审,政审审什么?地富反坏右,还有什么里通外国,还有什么……那个时候一定还有。现在离那个时代已经远了,但是那个时代,我自己的感觉,那个老先生没有必要跟我讲不确实的话。
刘凝:那好,那什么样的人能够考上,你有没有去问一下?
范迁:很多是教职员工的子女,你看1978年,就是陈凯歌他们那届,文革后第一届进去的表演系、导演系、舞美系学生,差不多十个里面有七个八个是文艺界的子女。第二,应该是有一定人际活动关系的。当然也有画得非常好的,专业非常强的。
刘凝:你当时听了老先生的话,就认定是因为黑画展有你的名字。
范迁: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讲,这个人可能是会惹事的。当时看问题跟现在看问题可能有点不同。
刘凝:反正在那个时候,你认为几次不被录取,跟你的黑画有很大的关系,甚至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唯一的原因?
范迁:我想不出另外的。
范迁:是这样。
刘凝:那个时候想考大学,但是已经没有可能了。
范迁: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出国的可能,所以我的选择就是考进大学还是出国。
刘凝:如果是能够考进大学的话……
范迁:我可能就不出去了。
刘凝:你心里是更想考上大学。
范迁:对呀,国外……它完全是一片未知的东西。完全是一种茫茫然的感觉。
刘凝:当你知道考大学确实无望,有一段没法更改的历史,你怎么度过的?
范迁:转向,出国之前画画也放下来,花了很大的一段精力学英语。基本上就是做好出国的准备。
刘凝:整个人生也就转向了。现在怎么评价这件事件?
范迁:当时的想法跟现在的想法,有很大的距离。当时的想法,出国可能是我最后的一个机会;现在的想法,正因为抓住了这个机会,一切都改变了。如果留在国内,当然也可以,社会一点点开放,很多画家也常常出国,看过很多博物馆。但是,我当年出国之后,大学出来之后,差不多所有欧洲的博物馆我全部看完,以前在画册里面看到的那些名作,一张张呈现在我眼前,那种感觉是难以形容的。
刘凝:有没有痛恨过改变你经历的这一事件?
范迁:我好像从来没有非常痛恨过。
刘凝:就是说痛恨过,只是没有非常痛恨。
范迁:痛恨,这个词有种对抗性。那个时候压过来的太强大了,个人不可能对抗。所以我没有痛恨。
刘凝:连痛恨都觉得无力?
范迁:是这样。
刘凝:除了看到了人生轨迹的变化,对你以后的作画,对政治的看法,会产生影响吗?
范迁:这张画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没有重要到改变我整个人生的轨迹。改变我对绘画的看法,或者对世界的看法。是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跟这张画没有太大的关系。
刘凝:但是它让你在人生选择上,提前了很多,在你那个年龄点上。
范迁:只是一个契机而已。我不觉得是这张画或者这一事件对我说来是非常重要的。
刘凝:后来你跟你的朋友包括韩幸,有没有提起过这事?他们也是同样的感觉吗?
范迁:昨天晚上我们还碰头,还谈到这个问题。也觉得它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们后来都开过画展,所有的画展跟第一个、那一个画展,感觉不同。有的时候会很感叹,我们两个都很感叹。
刘凝:感叹什么?
范迁:感叹那个时候这么年轻,一方面年轻,一方面是初生之犊不畏虎,有一种对绘画的热情,对绘画的纯情。
刘凝:即便有那样的事件冲击?
范迁:对。
刘凝:在你的画被入选为黑画之前,有没有一些风吹草动,有没有人跟你打过招呼?
范迁:当然,北京的消息传来之后,上海文化系统几个管事的,把我们找去过。
刘凝:你们,还有几个人?
范迁:韩幸,好像还有几位老先生。说上海也要搞一个批判。那个时候不知道也同样会搞一个画展。然后,大致给我们一点意思,你们几个人要自己小心,自己做检查之类。
刘凝:会议应该很严肃。
范迁:当然了,很严肃的。
刘凝:紧张吗?
范迁:临到那种情况每个人都会紧张。不过那时候有侥幸心理,觉得我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东西。
刘凝:有没有想过是谁拿走了那幅画?
范迁:这种事情去追究已经没有意思了。你就想你做贼的时候,被哪个警察抓住,对你来说没有太大的意思,面对法官为好。
刘凝:你还在紧张的情况下毁了自己很多画。
范迁:当年画的,是那种比较单纯的眼光画的。现在的技巧再高,那种认识不会再有了,那种损失是永远补不回来的。
刘凝:是一些什么样子的画,你还记得吗?
范迁:有风景,有人体写生。最初开始画人体,常常是我跟同学,像韩幸,互相画对方,画得非常简朴。那时没有空调,冬天不可能画,只有夏天,而且又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不能被人知道你在画人体,都是关起门来,热得满头大汗……人体画是最容易出问题,所以毁掉的大部分是这些画。
刘凝:女人体都没有,就是男的。
范迁:就是男人体。女人体,我手都会发抖,那个时候,不可能的。
刘凝:烧那些画的时候,就没有发抖吗?
范迁:男人体没有问题,一点都没有问题,有的是自己对着镜子画自己的。
刘凝:销毁了多少画还有记忆吗?
范迁:没数过,容易被人家拿出去做靶子的,基本上都毁掉了。
刘凝:人体,这个我们可以理解,那风景画呢?
范迁:风景画,颜色灰暗一点,或者风格洋化一点,差不多也是要毁掉的。说非常非常懊恼,我到现在也不觉得。我一直觉得再好的绘画,像博物馆的绘画,总有一天都会毁坏掉的,画是一种认识的过程,你如果已经有过这个过程,画在不在是其次的。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
刘凝:反正你当时把那些画全部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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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猫头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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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迁:撕掉,因为不能烧,一烧会出问题,撕掉,撕成小片混在垃圾里扔出去。
刘凝:非常放松,貌似。
范迁:那个时候主要的想法是湮灭罪证,不想有更多的把柄抓在别人的手里。
刘凝:说罪证,就是在某种程度上也承认别人给与自己的那些罪名。
范迁:……至少是闯祸的感觉。你不可能超越这个环境,在这个环境当中设身处地,你来评估周围的事情发生。那个时候自保是很主要的一个原因。
刘凝:什么时候感觉到你被选入黑画展这样的一个阴影的消失?
范迁:文化革命结束了,基本上就消失了。我考大学的时候又浮起来一阵子,出国后就把这件事情扔到脑后去了。现在的记忆,应该说是有不足的地方。
刘凝:有不足。
范迁:我没有必要苦苦的把这件事情记三十年。
刘凝:是微不足道、不屑花一些力气去记忆,还是说真的有某些伤害在,你不愿意去回忆它?
范迁: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伤害都一样,我没有什么特殊,我只是其中一个画画的,在画画的时候碰到一些使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普通人的生活当中,也会碰到啼笑皆非的事情,不可能耿耿于怀一辈子。
刘凝:只不过是人生中的一块颜色而已。
范迁:过去的,荒谬的,可笑的。
刘凝:如果现在请你画一副画,把你画在那个背景里你是什么样子呢?
范迁:把我画在那个背景里面?
刘凝:什么样子的你?
范迁:自保的、聪明的一个上海人而已。
刘凝:在那个时代里,有没有画家挺身而出,阐述自己的观点,去对抗这样的批判?
范迁:去对抗?
刘凝:没有吗?
范迁: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没有。你没有发言的平台,你去对抗,在什么地方发言?
刘凝:写信、口述?
范迁:写信,你不是白纸黑字又落入人家手里吗?聪明的人不做这种事情。
刘凝:你是聪明的。
范迁:不是我,是你把问题放在我手上。应该放在一个群体身上。我不是说我是聪明人,我是这个群体当中的一员。像米兰.昆德拉在《不可承受之轻》里面写的,那个时候很多东西,看起来太荒谬了,但是那个时候人们非常严肃地对待这些荒谬的事情。我根本不会把它画成一幅画,我倒觉得可能丰子恺那幅漫画最好,“西边出来个绿太阳,我抱爸爸去买糖”。一个思维、观念全部颠倒的年代,你很难准确地去描述它。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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