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宋庄以及宋庄美术馆与栗宪庭的谈话
刘辉
宋庄艺术村
1994年,由批评家栗宪庭先生和画家方力钧等牵头在宋庄小堡村购房置业,随后有画家陆续入住,1995年底,因圆明园画家村解散,主力成员开始迁移至宋庄,2000年后,规模迅速扩大,至今形成了以小堡村为核心,包括大兴庄、辛店、小杨庄、徐辛庄、喇嘛庄、北寺等十几个村在内的约1500艺术家以及相关产业人士聚居地,是中国规模最大的当代艺术群落。
宋庄美术馆
中国第一个村级美术馆,位于宋庄小堡村,由小堡村村委会投资建设,哈佛大学建筑学硕士徐甜甜设计,著名批评家栗宪庭提议、规划并担任第一任美术馆馆长。该馆展厅5000平米,拥有现代化的电影放映厅,是以展示、学术交流、教育为目的的非营利性机构。
问:在时间顺序和人员构成上,宋庄艺术村与圆明园画家村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圆明园画家村1990年成型,1995年底强迫解散,到1995年宋庄艺术村的形成,以及近几年在政府的支持与规划下的系统性、产业型的发展,这表明了当代艺术的含义在中国语境中的变化。您是这两个当代艺术群落的见证者和推动者,那么,这两个艺术家群落形成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迥然不同的命运?
答:圆明园和宋庄的相同之处,都是以体制外自由艺术家为主的群体。自由艺术家的出现有其时代背景。在1949年到1980年代之前的中国,艺术家是国家公职。它与户籍制度、国家文艺观、文艺政策构成一个整体,笼罩和影响着每一个在职的艺术家的心理、观念、甚至生活方式。因此,流浪的艺术家,首先源于对艺术自由的追求。在1950年代到1970年代,有少数个体的艺术家因为艺术观念与国家艺术观不统一而辞去公职,但这是少数现象,辞去公职后如何谋生成为一个问题。而198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经济开放,社会提供给艺术家的单一生存方式变得多元。艺术村形成时期,国内艺术市场的前期模式——为海外提供廉价艺术产品的市场刚刚形成。这使得80年代中期艺术院校那些不满分配方案、不愿离开北京的学生们,有了自由选择的机会。流浪当然需要勇气,而聚集北京,媒体的关注、外国人云集、艺术观念的传播,意味着更多出名和商业成功的可能,圆明园毗邻高校,思想文化活跃,生活方便(可以去学校食堂吃饭,便宜),风景宜人,附近村里有大量空房,这些条件使其成为自由艺术家第一个群体聚集的地方。
由于圆明园艺术家村规模迅速扩大,并且共同在国内外作了一些集体展览,社会影响较大。媒体和政府都比较关注这里的情况,而其中人员的组成情况比较复杂,诗人、艺术家、音乐和影视工作者,等等,包括一些89学潮中的敏感人物,也在其中,与政府不同的政治倾向。再者,自由艺术家散漫的生活方式、群居的氛围以及没有顾忌的思想言论,使得政府比较紧张。1995年,以户籍制度改革为由,强行驱逐艺术家离开圆明园。
之所以选择宋庄,其实这些艺术家的初衷很简单,就是想寻求一个能够自由创作的相对安静的环境。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便宜和大房间。要同时满足这些要求,在城市中恐怕很难找到。而通县的交通相对方便,房租地价便宜,在北京的东部更为偏远的地方,政府或许会认为这样对文化生态影响较小,所以开始的时候虽然警惕,警察也经常来查户口,态度比较蛮横,有时还会把作品收走。杨少斌后来画暴力的那些画,跟当时的亲身经历有关。但是由于房租给当地居民带来实惠,也就容忍了。2000年后,基本上相安无事。后来,当代艺术市场进一步兴起,而体制化和商业化进一步增强,几乎在政治上不存在什么问题了,反而可以产业化发展,成为当地的经济支柱和文化特色,因此,当地政府因此非常支持艺术园区的建设。
问:当代艺术群落从圆明园到宋庄的迁移,是不是颇有象征意味?从北大清华这样的文化中心区,迁移到靠近北京东部的经济中心区;而政府对于当代艺术的关注点,也从政治倾向转变为产业模式的建造和发展。这十多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重要的,就是由以政治为中心,转变为以经济为中心,文化思想相对多元和开放。在对经济利益的追求上,当代艺术和政府找到了共同点。并以此为基础,共同促进宋庄长久的发展。
答:是这样的。从我本身的经历,可以看到这种变化。我家在宋庄曾经两次失窃,第一次是在2003年,那时候,虽然与村里关系不错了,但还是被歧视的。警察来调查,问我的职业,我说我是画家,警察说:“什么画家?盲流!”在职业一栏,就填写“无业”;去年我家又一次失窃,这回声势浩大,镇里村里的书记,公安负责人都迅速赶到家里来,嘘寒问暖,全力破案。呵呵,特有服务精神。因为文化建镇的发展策略,政府意识到,只有为艺术家做好服务工作,艺术家能在这里长久的生活下去,文化产业才能长久,才能做大作强。
问:是不是因为政治经济文化环境的转变,您也相对调整自己的态度?80年代的时候, 您很清楚要反对什么,比如说文化艺术上的政治专制,表现为现实主义手法的一统天下,为了追求艺术的自由表达,您就倡导现实主义之外的创作手法;但今天政治对艺术的影响力,不如商业力量大,在商业利益的引诱下,许多艺术家进行着“伪前卫”的创作,所以,您就重新主持了现实主义的摄影展,来记录、回应中国这些年的社会变迁,表明您的态度。
答:对,今天中国的情况变得很复杂,80年代很多话语今天已经失效了。那时我是旗帜鲜明地官方文艺思想路线的反对者,因为我知道文化专制是我的明确的敌人。今天文艺环境当然还有很多限制和束缚,但已经相对宽松和多元,而经济上的霸权越来越重,那么今天你要反抗的对象以及能够合作的伙伴,当然和80年代不同。在从前,我是不能想象和政府合作的,但今天我却协调着政府和艺术家之间的关系,既为艺术家服务,又为政府的文化产业发展目标出主意。政府和艺术家发展当代艺术的目的虽然并不同,但都需要发展,这种合力,会促进宋庄长久健康的走下去,这是合作的根本。今天我的工作,像一个乡绅,把知识文化观念传播给基层政府和当地农民,共同规划当地的文化项目。
问:艺术家在宋庄,给当地居民带来什么变化?
答:首先当然是经济上的变化,房租和服务业的收入,直接改善了村民的生活。此外是思想观念的变化。小堡村的领导很开明,比较保护艺术家,随着跟艺术家接触的增多,他们也产生很多新观念。例如,小堡村前几年要进行规划改造,起初,想把旧房子全部推倒盖高楼,路拓宽,大力现代化。后来我说,最好保留原来的自然状态,进行新规划时,不要破坏旧面貌。后来村委会同意了我的看法。在最近的艺术园区的规划中,村书记崔大柏说,修路也不一定要又直又宽嘛,弯弯曲曲也很好看。他们的学习能力很强。实际操作能力也很强,解决了艺术园区以及美术馆建设过程中的很多实际问题。现在我们是彼此信任的朋友,合作得很愉快。他们负责解决资金、政策等问题,设法发展本地经济,我来负责学术和艺术,各司其责,为艺术家服务。
问:宋庄的艺术家是否流动性比较大?您如何评价这种流动?
答:大约有70%的人是稳定的,30%的人会流动。大家抱着不同的目的而来,为了艺术创作、为了寻找机会、为了体验一种生活。适合就留下来,不适合就走了,流动是一种好现象,能让宋庄充满活力和变化。
问:宋庄的艺术家们平时有什么途径交流?有相关的组织吗?
答:艺术家们相对处于松散状态,主要通过三种方式交流:一是通过举行大型展示展览活动相互观摩、切磋,例如宋庄艺术节;二是通过饭店集会、艺术沙龙、画廊等进行交流;三是通过圈子内相互熟识的人们之间的串门交流。艺术家之间的贫富分化也是很严重的,成功者和成功者在一起,无名者和无名者在一起。而我希望宋庄越来越多的机构,包括美术馆在内,为每一个艺术家服务。
宋庄镇下属有一个艺术促进会,这是官方机构,负责艺术家的联络组织工作,并且主办宋庄艺术节,也解决艺术家一些生活上的问题,例如村民和艺术家的纠纷等等。此外,艺术促进会还会观察艺术家的创作倾向,有替政府管理的意思——当然没有强迫画家怎么画。艺术家没有自发的组织,也许将来会有。如果成立这种组织,我们首先要想,它要承担什么功能,有什么职责?
问:为什么要建美术馆,美术馆在宋庄会发挥怎样的作用?
答:中国美术院校培养的学生越来越多,宋庄聚集的艺术家越来越多,很多人实际上生活很困难,甚至没有饭吃。这么多的艺术家,这么多艺术家的聚集,就像一潭死水一样,要有出口和入口,不然就流动不起来。他们需要一个展示、推荐的空间,需要和社会交流的渠道,需要出口,更需要相关的教育、学术研讨和资讯交流的机构,这有助于这里的艺术家提高自己。美术馆可以起到这种作用。所以这两年,批评、展览的事情我都不太关心了,我关心的是人,是艺术家的生存状态。我撺掇当地政府为艺术家做些事,就做了一个艺术园区的规划,以美术馆为中心,周围有十几个画廊,还有更多的艺术家工作室,而且各个层次都有,最便宜的有几百块钱就可以,例如把村里的一个废旧的饲料厂改装成了女艺术家的聚居地,叫做“嫘苑”。每套房子100-170平米,有厨房、卫生间、画室和卧室。租金每年每平方米80元起。这样年轻的艺术家可以租得起,就是我讲的新鲜的水流进来。当然有钱的可以自己买地盖大的工作室,不过设计方案要我来审批。那么,通过美术馆、画廊,水可以流出去。和其他相关产业一起,共同建设完整的艺术生态圈。
问:嫘苑的租金这么便宜,村委会的投资能收回来吗?
答:这体现了小堡村村委会的远见和能力。崔大柏书记特别能想办法,他为“嫘苑”争取到妇联100万的资助。村委会不从艺术家身上赚钱,而是本着为艺术家服务的态度,将平台搭好,在其他相关服务产业上赚钱。
问:宋庄美术馆的性质和人员情况是怎样的?
答:宋庄美术馆是小堡村村委会投资建设的公益性美术馆,以教育、交流、展示为目的,为艺术家服务。我们的展览不收门票。现在馆内只有三个全职工作人员,我是其中之一,但是不拿工资,人员不够用,需要大量志愿者。这次宋庄美术馆开馆的摄影展和独立电影展播,就有六七个志愿者,工作非常认真。我们欢迎外面的人为美术馆策展。
问:美术馆的运营资金如何解决?
答:由小堡村村委会划拨,当然远远不够。在宋庄美术馆作展览是不收场租费的,我们还会为展览花很多钱;由于我国没有相关的优惠政策鼓励企业扶植公益事业,向社会筹款也不容易,资金如何解决是一个大问题。我的设想是另外成立一家公司,开展一些图书、印刷品的经营项目,或者代售一些艺术家的作品,用赚的钱,补贴美术馆。
我们也向艺术家筹款,根据经济情况,多少自愿,艺术家们还是很支持美术馆的建设的,例如方力均就捐了10万元。艺术家们捐的钱加起来,大概够美术馆两年的运营费用。
问:美术馆有什么日常活动?有明确的未来发展规划吗?
答:近期美术馆的日常活动,一是纪录片的放映。我认为独立制片的纪录片领域才真正处于底层,一些人默默耕耘很长时间,不被关注,但这个领域其实很有成就。二是定期举办一些当代艺术的讲座,主要是村里的一些艺术家来听。未来的规划还不是很明确,我们正在探讨。近期有两个展览,是《花非花》和《符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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