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年代:大多数的文革〗
──停课闹革命
陈向阳
文革开始了
文化大革命初起,老百姓没当回事。自从大饥饿缓过劲来,广播里报纸上一直就闹的挺欢:像中苏大论战,社教运动,四清,阶级斗争什么的,还批毒草,什么〖清宫密史〗、〖李慧娘〗、〖谢瑶环〗。所以呢,那个〖海瑞罢官〗似乎只是其中之一。谁知这回不一样了,没完没了,越来越热闹。一开收音机,一看报纸,全是海瑞。我们小学生哪弄的明白,这海瑞怎么那么重要?后来,报纸上终于挑明了:敢情海瑞是说彭得怀呢。彭得怀是谁?是个坏蛋,反对毛主席的,给罢官了。现在那个叫吴晗的,明着为海瑞叫冤,实际是给彭得怀翻案。原来这么回事啊!可本来两句话就能说明白,干嘛折腾好几个月才亮出谜底呢?直接明说,再把坏蛋吴晗一抓不就完了吗?
海瑞的谜底一亮,马上又抓出个‘三家村’,写什么‘燕山夜话’,就像土匪黑话,只有懂行的才能明白,全是拐着弯的骂共产党骂毛主席呢。后来又抓出了彭、罗、陆、扬,这可让人大吃一惊。三家村的邓拓、吴晗、廖沫沙虽说也是共产党,官还是小点,抓出来之前没听说过。可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扬尚昆大名鼎鼎,报纸上常见,五一、十一跟毛主席一起站在天安门上,是国家领导人呀,怎么居然是坏蛋呢?我们一直就盼着打坏蛋,可从来没敢想还有这种坏蛋,一时有点迷惑。可咱毛主席能弄错么?决不会!于是又兴奋的不得了,因为太有意思了,比电影还离奇,坏蛋居然钻进了革命的心脏,多亏有毛主席,不然多危险啊。文化大革命到了这会儿显出特别重要,小学生也不能不关心了。
我们从来就不喜欢上课,而且早就有传闻,毛主席也反对上那么多课,还特反对老师拿分数压学生,那叫白专,智育第一。真正的好学生要德育第一,不能让老师牵着鼻子走。老师和学校也明白这个,算术语文已经在减轻,政治学习猛增,经常用上课时间全校听广播,一个教室有一个喇叭,听社论,听重要文章,还时不时的传达文件。不过我们总集中不了精神,听不了5分钟就想干别的,看故事书,用皮筋崩纸叠的‘子弹’,专瞄后脑勺,弄的全班男生都想坐最后一排。我们还开批判会,批三家村。怎么批呢?报纸广播里怎么批我们也怎么批。
火力瞄准老师校长
还记得1966年夏天,北京大学贴出 ‘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那天早上,从家到学校的一路上,一个个窗户里传出的都是广播员特别激昂的声音,表示这大字报特别重要。也确实重要,因为毛主席都亲自表态支持。我们有点不明白:这大字报的目标不过是学校的校长、书记,好像还没三家村的大呢。到了学校,全校再听,广播里一遍又一遍的,全是这大字报,听烦了算。可听着听着,终于听出意思来了:这是让我们所有学生都起来革命呀,谁敢压制学生谁就是坏蛋。每个学校都能有坏蛋,一般就是校长!没几天,北京市委发出指示,停课,大中小学全停,但还得上学校。到学校干嘛?干革命,停课闹革命!太带劲了,不用再想让人头疼的算术语文了,不用担心考试了,本来挺凶的老师一个个全都和气极了,再也不提什么课堂纪律了,说话,玩东西,下位子乱串,老师只当没看见。有几个老师还跟学生赔笑脸,说欢迎提意见。嘿,早该这样!平时那么凶,现在害怕啦?晚了!除了听广播和政治学习,我们可以随便出入教室,早点回家也没人管,简直太好了!比过年都好!扬眉吐气,解放了!
学校变的特大方,过去领把扫帚都费劲,现在随便哪个学生都能领纸、毛笔、墨汁、浆糊,写大字报用。好多同学赶紧跑去领,先领回来再说。我办事稳重,先想好了写什么再领不迟。写什么呢?还写‘邓拓吴晗廖沫沙,他们三个是一家,.....’?太没劲了,现在的火力都是对准身边的坏蛋。哪个是坏蛋呢?校长?很少见面,就是偶尔在全校大会上讲几句话。他讲话有没有放毒呢?想不起来了。其实教导主任比校长坏,有一回高老师罚我在教室门外站着,他看见了,把我叫去狠呲一顿,这能算上坏蛋吧?不过,我们班主任高老师更坏,不光我一个人,好些同学都恨她,她特爱呲人,动不动就罚站,赶出教室,放学不让回家,还老去家访告状。可是呢,人家高老师先下手了!她贴的大字报比谁都多,批三家村,批黑市委,现在又批校长,批教导主任,还去参加辩论会,一辩一晚上,第二天说不出话,黑板上写两个大字‘自学’。她还冲全班同学哭,忆苦,说她爸爸爷爷都是老贫农。人家高老师简直是无懈可击,只好放过,太可惜了!别的老师呢,教音乐的林老师,教过我们外国民歌,当时觉的好听,都爱唱,可那是不是资产阶级音乐呢?可惜晚了一步,让刘力他们几个抢先揭发了。顾老师怎么样?分头老那么亮,尖嘴猴腮,眼有点歪,像不像国民党特务?应该先搜搜他是不是藏着手枪电台之类的。还有体育课的黄老师,对学生特厉害,抽过我们班的留级生扬立立一个嘴巴,不过扬立立更坏,抽过好多同学的嘴巴,黄老师才抽了他一个是很不够的。
我想的头都大了,也没想好,单枪匹马一鸣惊人太不容易了,只好去找刘力,他主意多,老有同学围着,实在让人嫉妒,但也顾不得了。刘力说他哥哥的学校早就给老师校长贴了好多大字报,还把大字报贴到校长的背上,让他背着到处走。‘是吗?’我们觉的真好玩。‘那当然了,头上还扣个纸篓,上边写着“国民党特务”!’‘那咱们校长是国民党吗?’‘不是,听说是共产党。’‘咳,要是国民党就好了。’我们失望极了,特羡慕人家学校有国民党校长。讨论到后来,我们终于发现一个目标,张老师,她老穿的特漂亮,还穿过高跟鞋,娇里娇气的,劳动拔草还戴草帽戴手套,肯定是‘资产阶级臭太太’。我又想起她讲课自以为讲的好,又模仿这个又模仿那个,一会儿尖声尖气一会儿又装粗嗓子,其实一点都不好,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刘力说这是次要的,资产阶级臭太太才是要害。我们写好大字报贴出去,可还觉的不过瘾。刘力说应该贴在她背上,要不给她扣个纸篓也行。我们都同意。谁去扣呢?当然是刘力,他个儿最高。找来纸篓糊上纸,写上‘资产阶级臭太太’,又派人侦察好张老师就在办公室。一群人兴高采烈的走到办公室门口,发现里面老师太多。刘力说要进一块进,大家说行,可是谁都想走在别人后边,争来争去,一群人离门口越来越远。刘力一生气把纸篓扔了。张小丁说要不等张老师出来,从后边偷偷给她扣上。于是我们耐心的等在楼道里。张老师终于出来了,我们假装没事,都不看她,可都憋不住暗笑。刘力等张老师走过去,刚要动手,张老师却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们,我们都嘻嘻哈哈的笑着跑了。刘力是最后一个跑的,还把我们大骂一顿。
我们到底年纪小,胆子不够大。文革期间所有中学都打老师打校长,有的小学也打了。可我们小学只给老师校长贴大字报,没敢打。
自由革命
自从停课闹革命,每天到学校头一两节课听广播、念报纸、学毛主席语录,然后爱干嘛干嘛。开始还写大字报,后来发现写大字报的净是老师了。有的老师反对校长,反对教育局的领导,有的不反对,他们互相吵架,我们插不上嘴了。好多同学每天照一面,然后就回家玩去了。我们特革命的不回家,交流情报,讨论革命形势,看大字报,干点力所能及的,比如找反动标语。那会儿的反动标语特多,不光写在厕所的墙上,也不光用字写,还用画,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有一天,刘力一来就让我把凉鞋脱下来,我问干嘛,他说有反动标语。我只好脱。他把鞋翻过来,得意的告诉我们:‘看,脚后跟这块小对不对?这是台湾!脚前掌这弯弯曲曲的道道是大海的波浪,从台湾伸出这两条线一直包到前边对不对?这是越过大海直扑大陆!整个就是‘国民党反攻大陆’!同学们都挺激动,争先恐后抢我的鞋,没人嫌臭,一边看一边说:真的!真反动!刘力更得意了,说公安局已经到鞋厂去抓坏蛋了:‘知道哪个鞋厂吗?清河鞋厂,是劳改工厂!都是劳改犯!’我深信不疑,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可我忍不住的思索一个次要问题:这鞋还能穿吗?如果这会儿谁拿出刀子把我的鞋切成两半,或顺手扔到楼下去,我肯定不敢让人家赔,就得光着脚回家了。这鞋可刚买没几天,好几块钱呢,再买一双?我妈能愿意么?这时刘力又说还有好多反动标语呢,连铅笔盒上的画里也有。大家一听赶紧扔下我的鞋去翻铅笔盒。我趁人不注意悄悄的把鞋穿上了,然后特别积极的评论铅笔盒,就怕有人再想起凉鞋。看了半天铅笔盒谁也没看出名堂,于是又研究课本,还有墙上的画和任何可疑的东西。
研究反动标语是很费时间的,直到第二天才突破了难关。刘力说他用了一晚上才发现的,就在我们的语文课本封面上。张小丁特激动,说没错,他也发现了!能不信吗,两个人都发现了。我们都恨自己太大意了,赶紧翻出语文课本,瞪着眼看。画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先队员,正在种树,手里拿着铁锹,地上放着水桶和树苗,天上有白云和小鸟。瞪了半天谁都看不出来。刘力和张小丁越来越得意,我们只好认输,问是什么标语。他俩互相谦让,最后刘力先说,他解释这可是反动标语,不是他的话,然后小声说:‘毛死’!我们都吓了一跳,张小丁跳的最高,脸都急红了,说不对!是‘介石万岁’!我们更吃惊了,赶紧问怎么才能看出来这么多字来。刘力把课本转了个方向,然后用手描着树苗,小男孩的腿,小女孩的身子,说这不是三横吗,然后又从铁锹到水桶到地上的树苗,说这不就是‘毛’吗。我们只好点头,虽然心里疑惑:那三横长长短短,歪歪斜斜,竖弯勾更是瞎连,中间都是断开的。但也不好否认,又问:那‘死’呢?刘力又把课本转个方向,然后又去描小男孩的身子和腿,有人不服,说刚才的‘毛’已经用过这条腿了!刘力说那没关系,每个字都可以不管前面的重新开始。我们都皱眉头,张小丁却使劲点头,连说是可以的!又赶紧比划他的‘介石万岁’怎么写。他和刘力争执不下,我们都觉的‘毛死’更像一点,但‘介石万岁’也行。直到放学也没争出结果,所以暂时还不能报告公安局。
我们正在高高兴兴的干革命,暑假到了,我们的高兴又增加了好几倍。刘力却大声宣布,说放假是个大阴谋,是冷却我们的革命干劲,人家好多中学都取消放假继续革命了。我们都觉的他有道理,但还是心甘情愿的被阴谋骗倒,高高兴兴的回家了。谁也没想到,这次的暑假一放就是一年多,把我们整个六年级都放过去了,再开学就直接进中学了。
这一年多,轰轰烈烈,多少惊心动魄的的事发生了。除了没什么好吃的,可比过春节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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