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畸形年代:大多数的文革〗
──红卫兵红八月
陈向阳(澳大利亚)

红卫兵

1966年的夏天,小学放假,而且是头一回没留暑假作业。我们小学生天天猛玩,但中学生和大学生却还在学校闹革命,越闹越热乎。尤其是中学生,已经把老师校长收拾完了,又杀向了社会。

中学生里带头革命的当然是红卫兵。我最早听到红卫兵仨字是从我姐姐嘴里,她当时上初二(67届),在翠微路中学,靠近几个军队大院,学校里有不少军人子弟。红卫兵最早出现在清华附中、北大附中、师大附中那样的尖子学校,多是高干子弟,但很快就蔓延到一般学校的‘中干’子弟。我一开始讨厌红卫兵,因为我姐姐讨厌他们,说他们太狂,想骂谁就骂谁,斗老师斗校长,把他们学校的校长‘黄瓜秧’(真名黄国英)的眼睛打瞎一只。尤其让人讨厌的是他们排外,只吸收革军、革烈、革干出身的,连工农出身的都不想要,嫌人家土。

只要爸爸是军队干部就算革军,爸爸死了,上级给定为烈士的,就算革烈。但怎么才算革干呢?那拨高干子弟红卫兵(后来自称老兵的)规定:爸爸必须是1938年以前参加革命,现在行政级别13级以上。我爸爸呢,1939年参加革命,14级干部,全差那么一点。所以我们姐弟三个填出身只好填‘职员’,或含糊点来个‘干部’,再后来就楞填‘革干’,但有点心虚,怕人家查出来。我姐姐和其他被‘老兵’排除在外的人当然说他们不好。可等到8月1号毛主席给清华附中红卫兵写信支持,就再没人敢说红卫兵不好了,都想赶紧也当红卫兵。可人家老兵不要你怎么办?谁还求他们不成?于是我姐姐他们自己成立红卫兵,叫‘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主要是像我姐姐这样的‘低干’子弟和工农子弟。‘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子女不能要,倒不是真恨他们,是不想找麻烦。同样的,各学校广大学生都发现了红卫兵不是高干子弟的专利,谁都可以自己成立一个,于是街上到处都是红卫兵了。尤其8月18号以后,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了红卫兵,弄的全中国只要能当红卫兵的全当,不想当也要当,因为凡年龄适合却不是红卫兵的,就会被怀疑是‘黑崽子’,即黑五类子女。那些出身介于红五类和黑五类之间的,比如爸爸是旧知识分子,小业主,小职员的,人家红卫兵不收,自己成立一个红卫兵又不敢,就创造了一个‘红外围’,以示和黑崽子的区别。

破四旧

红卫兵的本意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但红卫兵们睁大眼睛看来看去,没看见有谁进攻咱毛主席和党中央。怎么办呢,一身的力气往哪使呀?还在学校里折腾肯定不行了,老师校长早已打的服服贴贴,再打都没意思了。中央也看到了这个问题,就给红卫兵找了个目标,让他们杀向社会,破四旧,收拾黑五类。其实黑五类早被共产党自己收拾过好多遍了,没死的也吓破了胆,这会儿正缩头缩脑,动都不敢动一下。

什么算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呢?太多了。比方说,文艺界里一切跟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沾边的戏都是四旧,全扫,不许演了,服装道具连烧带砸。老百姓生活里的四旧更多,服装里包括细腿裤,尖皮鞋,连衣裙之类的,通通不能穿了。红卫兵就在大街上抓,细腿裤拿剪子豁开,尖皮鞋剁掉尖头,连衣裙铰了。头发也不能马虎,什么烫发,大波浪式,大背头,大鬓角,都不行,连女的梳辫子也有问题,一天梳一回,一辈子得浪费多少时间呀,不够革命。红卫兵拿着推子剪子,就在大街上当场改发型,女的一律剪短发,男的一律小平头。可是红卫兵手艺不行,长辫子一剪子铰了还容易,大背头一改就成‘马桶盖’了,没办法,只好干脆改秃瓢。需要改的人太多,忙不过来怎么办?那就先开个头,头顶正中来一推子,剩下的自己回家慢慢找补吧。

街道名字,商店名字,商品名字的四旧更得改。什么王府井,长安街,东交民巷,这类名字太多了,都是封建主义帝国主义留下的。改!东风路,红卫兵大道,反帝路,多棒啊!什么瑞福祥,六必居,步连升,全都散发着旧社会的霉味,全改!还有火柴非叫洋火,明摆着崇洋媚外,改!洋白菜改成圆白菜,西红柿改成鲜红柿,黄瓜改成青瓜(黄是下流的意思)。还有玩物丧志的东西,养花种草,养鸽子养金鱼,扑克牌,象棋,宣扬封资修的书,.....太多了,全都砸!烧!禁止!还有什么口红、香水、面霜,都不许卖了,只许卖蛤蛎油。商店里的四旧商品全砸!红卫兵的通令贴满了大街:凡属四旧的人,物,......格打勿论!格砸勿论!格烧勿论!格抄勿论!

抄家、暴打黑五类

没几天,大街上的四旧见不着了,都缩到家里去了。于是红卫兵就抄家,掏老窝。这一抄不得了,不光是封资修的乌七八糟,还有反动的,干脆就是反革命的物证,像国民党发的委任状,国民党时代的钞票,金砖金条银元,这不是盼着国民党杀回来么?还有什么房契,地契,老帐本,.....这不就是变天帐么,就等着一旦翻天好收回财产呀!至于反动日记,反动书信,反动照片,反动画册,那就数不清了。最厉害的是搜出了手枪匕首战刀一类的凶器。这还了得?!原来还有这么多暗藏的坏蛋!红卫兵激动万分,可找着使劲的地方了!全力投入抄家。去哪抄呢?城里,就是现在的二环路以内,大片的胡同四合院,那里住的多是老北京人,隐藏的封资修、地富反坏右最多。怎么下手呢?先找派出所和街道居委会,让警察或街道积极分子(后来的新词叫小脚侦缉队)带路。中央专门发了文件,让各级政府和公安部门不但不许干涉红卫兵,还要协助红卫兵,保护红卫兵。落实到行动上就是把黑五类一家一家的指给红卫兵,红卫兵怎么抄,怎么砸,怎么打都行,可一旦黑五类敢反抗,立刻警察出动,严厉镇压。其实用不着警察,谁敢反抗,红卫兵自己就收拾了。说老实话,红卫兵正发愁没反抗的呢:皮带抽在脑袋上怎么没多大反应啊?又起包,又流血,可黑五类怎么就不露出点坏蛋的凶相呢?光知道鼻涕眼泪一起流,一边磕头一边‘红卫兵爷爷饶命吧’,太没劲了。

终于发生了红卫兵盼望的事件,一个叫李国庆的家住崇文门栏杆市的黑五类(据说不过是个小业主)让红卫兵抄了家,连打带抄大半天,连口水都不让喝,终于急眼了,哆哆嗦嗦的摸起了菜刀,把在场的几位女红卫兵吓跑了。然后他就被警察抓起来了,这是为他好,要不抓,随后赶到的大队红卫兵立刻就能把他打成肉酱。当然这李国庆决没有好下场,在工人体育场10万人大会上公审枪毙了。其实,李国庆也就是摸起了菜刀,根本就没砍谁,只不过表示一下‘兔子急了也敢咬人’的意思。但当时却一下子传遍了北京:黑五类疯狂反扑了!拿刀砍红卫兵了!立刻,红卫兵有了充足的理由,变的凶猛了十倍,全都嗷嗷的叫着找黑五类算帐。再抡起皮带来可就是不死不停了,或把自己累死,或把黑五类打死。北京变成了黑五类的地狱,每天打死的火葬场都烧不过来了。

不光上门打,还把黑五类抓到学校关起来,打着更方便。有的是抓来的,有的干脆勒令:某黑五类几点之前到某学校报到,过时不见人再好好算帐。黑五类一般都乖乖的,战战兢兢的到学校报到。别看中国那么大,他们没地方逃。有的黑五类就这么活着进了学校,再出来就稀巴烂,直接送火葬场了。比如说北京6中的红卫兵设了个监狱,关起黑五类、牛鬼蛇神,整天的揍,打出好多血来,再用血涂在墙上的6个红色大字上:‘红色恐怖万岁!’。到底有多少人被关在6中挨揍,没个准数。被打死的至少有3个。多数红卫兵打人的时候,并没想打死不打死的问题,打就是了,你打完我打,累了歇会再打,到晌午了吃完午饭再打,天黑了回家睡觉,明天再回来接着打,反正不急,有的是功夫。他们还赛着打,你那下狠,我这下更狠,你打的地主婆叫唤,我让她叫的更响。结果呢,就死了。另外,这些学校监狱比真的监狱还糟100倍,不给饭不给水,连渴带饿,再没完没了的打,能不死吗?据说挨了打流血过多还不能给水喝,喝了就死。听说6中抓的一个老地主挨了一天揍,到晚上还能说话呢,一遍一遍的说:‘红卫兵爷爷给口水喝吧’。红卫兵当然不给:‘还想喝水?给你尿喝不喝?’,然后锁门走了。第二天再一看,那个老地主把痰盂里的赃水全喝了,死了。

不少学校都有类似的监狱,关上老师校长黑五类,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不光打,还让他们干活,赃活累活全是他们的,刷厕所扫院子,活干完了也不能闲着,让他们戴上高帽排着队在操场里转圈,一边走还得一边骂自己:‘我是地主(或资本家,反革命),我罪该万死,我不是人,.....’红卫兵们在一边看着,哪个不顺眼就揍几下,打的走不动了,爬着也得来。有的还拿黑五类练拳击,练摔跤,练刺杀。中学生有过军训,也练过刺杀,用的是草人作的假靶子。这回用上真靶子了,拿木枪照肋叉子上捅吧,三下五下一个黑五类就爬不起来了,肋骨断好几根。

我那时才小学五年级,当红卫兵不够岁数,可是对红卫兵的革命行动特别赞成,大有不谋而合的感觉。记的还是在文革前呢,我们小学的墙上贴过法院的布告,多是判死刑的,每个名字都打着红叉。我们正围着看,我们班同学刘力大声说:‘可惜了!可惜了!太可惜了!’我们都瞪他,枪毙坏蛋怎么可惜呢?刘力又说:‘不应该枪毙!’,我们眼睛瞪的更圆了。刘力看周围的人都瞪着他,这才得意的说:枪毙太浪费了,费子弹,还费地方埋,连坏蛋的肉也浪费了,应该把坏蛋送到动物园喂老虎,喂熊,喂狼,多好看呀,又能省不少牛肉。我们恍然大悟,这主意可真不错,赶紧又帮着想出更多的好主意,其中就包括拿坏蛋练打靶,练刺杀。谁也没想到‘残忍’二字,因为坏蛋都是死有余辜,他们肯定都杀过不少好人,还用酷刑折磨过好人,小说里,课本里,广播里都有,错不了。反正坏蛋是一定要杀的,为什么不能杀的巧妙一点,杀出点‘剩余价值’来呢?我们长在红旗下的革命接班人想的都差不多,一致认为对坏蛋可以任意处置,管他们是死是活,疼还是不疼,人道主义只对人民,对坏蛋只有一个原则:狠狠惩罚。不过在实际操作中仍然有点困难:那些黑五类长的和小说里、电影里、小人书里的很不一样,一般都不是尖嘴猴腮,三角眼大金牙,一脸横肉恶狠狠的凶相。他们长的跟大街上的其他人差不多。所以第一次下手时总不免有点犹豫,怕弄错了。这时就要用毛主席的教导鼓励自己。最常用的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力,.....’那段,还有关于‘......化成美女的蛇......’的那段。于是再看眼前的黑五类就能看出坏蛋的影子,再抡皮带就有了力量。但是,红卫兵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看着黑五类浑身是血,又哭又嚎,有的眼睛瞎了,脑酱子出来了,屎尿乱流,即使背诵着毛主席的语录和想着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仍不免有点不很舒服的感觉,说不清是恶心,讨厌还是心软。这是一种根本不可怜坏蛋也难免有的感觉,大概就像一只猴子看见另一只猴子浑身是血时的生理反应。要是坏蛋都长的不像人,都是丑八怪就好了,再打起来就痛快多了。都怪黑五类长的不对。

斗争地主婆

我家住百万庄,一大片机关宿舍楼,住的都是干部家庭,不是清理黑五类的目标地区,这让居委会的积极分子们很难过,感觉被红卫兵冷落了。于是挨家挨户的摸底调查,终于查出几个坏蛋,赶紧去附近中学报告。那天,总算盼来了几个红卫兵到我们寅区清理一个地主婆。接应红卫兵的街道积极分子是个又高又壮的半大老太太,宽脸上几个麻子,嗓门特大,而且嘴包不住牙,所以外号叫‘大呲牙’。红卫兵太少了,大呲牙就招呼在附近玩的小孩们一块去抓地主婆,人多势众。中学生都去学校闹革命了,只有我们小学生在家玩,正闲的不知干什么呢,一听斗地主婆,高兴坏了,连呼带喊的跑着去,而且越传越远,一群群的小孩都跑来了,全往前挤,弄的红卫兵都闲着了,插不上手。等把地主婆从家里揪到院子里,我才捞着机会挤到跟前。太让人失望了,这个地主婆太不像地主婆了,长的慈眉善目,远不如大呲牙像地主婆。但既然红卫兵都不拿大呲牙当地主婆而拿这个更像好人的当地主婆,我们也就不必担心‘有没有搞错’,于是拳打脚踢,吐吐沫,扬土,扔石头,一会儿地主婆就倒在地上了。大呲牙说她‘装死狗’,命令她站起来,于是她赶紧往起爬,还真是装的,小孩的拳脚能有多大劲?要不就是吓的,因为有人已经发现她裤子湿了,肯定是尿的。她爬起来又倒下,爬起来又倒下。于是一个红卫兵把小孩们推开,一边命令她站起来,一边解下腰里的大皮带。这下提醒了我们,也赶紧解皮带。我刚解开又系上了,因为裤子往下掉。人家红卫兵是两条皮带,一条系裤子,另一条才解下来抡,如果只有一条皮带是不能随便解的。但有的小孩不管不顾,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抡皮带。我只能抡拳头,但刚要出拳又改主意了。决不是可怜地主婆,是没地方下手,她身上头上全是吐沫和土,我怕脏了手。那就出脚吧,但刚要出脚我屁股倒先挨了一脚。出脚的人太多,谁挤在前边谁倒霉。有个孩子让人一推,扑在地主婆身上了,粘了一脸一身的吐沫,转过身大骂:‘操你妈!是谁推的?!’后来大呲牙命令地主婆爬到一个水泥的乒乓球台子上跪下,有个比我还小的孩子赶紧从地上捡起块碎玻璃扔到台子上。这招儿小说里有,坏蛋让好人跪玻璃碴子,这孩子记性真不坏。那地主婆跪在台子上,脸煞白,双眼紧闭,使劲的哆嗦,浑身已经脏的不能再脏了,还不时的大哆嗦一下,那是挨了一石头或一皮带,还真有不怕弄脏皮带的。大呲牙威风凛凛的大声宣布,勒令地主婆24小时内滚回老家去,不然决没有好下场。

(一)(二)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