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年代:大多数的文革〗
──革命大串联
陈向阳(澳大利亚)
外地红卫兵来北京
文革在北京轰轰烈烈,外地的学生都想来看看。咱毛主席更想把北京的革命大火烧向全国,所以呢,干脆来个大串联。还在红八月之前,自发的串联就开始了。八月十八日(8.18),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了百万红卫兵,还说这是第一次,以后还要接见。全国的红卫兵立刻急疯了,赶紧都往北京跑。8月21日,毛主席果然又接见了一次。9月初,报纸上广播里公布了中央通知:全国实行革命大串联,火车汽车一律对红卫兵免费。还到处办红卫兵接待站,管吃管住,都不要钱。不光不要钱,红卫兵有什么急需还可以借钱,凭红卫兵证件就行。让全中国上千万的红卫兵白吃白住白坐车,这得有多大气魄!除了咱毛主席,谁能想的出这个?
北京一下子满大街都是外地红卫兵了,南腔北调的。公共汽车不要票了,本来只说红卫兵不要票,但实际上谁都不要票了,反正车上也没几个不是红卫兵的,除了红卫兵都挤不上去。再说车一到站半天走不了,车门外边老吊着一大砣子人,关不上门。北京人上下班三站五站的干脆走路,再远就骑车,坐车肯定迟到。
北京的各学校各机关单位,凡有空地方的都办红卫兵接待站,到处动员北京市民拿出被子褥子来。还调来大批的席子草垫子。我们百万庄居民区也不例外,招待毛主席的客人,能往后缩么?每个区都办一个接待点,我们寅区居委会有一间办公房子,贡献出来了。屋子也就十几平方米,腾出来,铺上草垫子打地铺,再动员出一些被子褥子,一次能接待七、八个红卫兵。头一拨里记的有个湖南来的,又黑又瘦,一个江西来的,又黑又矮。他俩都是农村人,跟别人不一样,所以印象特深。比如上厕所拉屎,他俩都不坐马桶,都要蹲在马桶上,说坐着拉不出来。晚上睡觉要脱光溜子,连裤衩都不穿。我们那会整天闲着,来了几个红卫兵,当然要围着看新鲜。晚上他们黑灯睡觉了,我们就打着手电从窗户往里看,反正是一楼,方便。接待站不光管住,还管饭。钱和粮票都是上级拨下来的,居委会几个妇女做饭,开饭就在院子里,蹲在地上吃,要不就坐在水泥乒乓球台子上。没什么好饭,一个馒头一个窝头(那时粮食供应按定量,有40%的粗粮,就是玉米面),加一碗素菜:豆角冬瓜洋白菜之类的,早饭就只有馒头棒子面粥咸菜。饭很一般,但瘦湖南和矮江西都吃的香着呢,别人吃不下去窝头他俩就能吃,剩的窝头我们拿去喂鸡,他俩还说浪费。有一个太原来的,白白净净很体面,衣服也穿的好,是什么山西商学院的,大专生。他就只吃馒头,不吃窝头。有时干脆什么都不吃,到饭馆吃去,他的女朋友也来了,住在附近另一处接待站。别人都先打听去天安门怎么走,他一张口问我们去颐和园坐几路车。瞧瞧,这才是懂行的。
接待站当然不能老养着他们,一般只允许住十几天到二十几天,等到一次毛主席接见。从8.18第一次,到11月26日最后一次,毛主席一共接见了八次。那天刚接见完,马上庆祝,改善伙食,一人两个白面馒头,一碗豆角粉条炖猪肉。瘦湖南和矮江西本来见到毛主席就够激动了,这一吃猪肉炖粉条子就更激动了,说在家过年才吃肉呢。连那位白太原也吃的挺香,可他不吃肥肉,每块肉挟起来只咬掉瘦的那半截。但肥的也糟蹋不了,瘦湖南和矮江西都把碗伸过来了,白太原判断了一下,认为瘦湖南更适于吃肥肉。矮江西受到不公平待遇,立刻脸色发暗。
毛主席接见完了,猪肉炖粉条子也吃好了,居委会就按上级指示下逐客令了:该回湖南江西太原等地方闹革命了。他们七八位刚走,马上又住进来七八位,换拨。我们寅区这个接待站一共接待了有三、四拨,反正一吃猪肉炖粉条子就换拨。不过换下去的那拨可不一定就真回老家了。比如说,我们院有个孩子后来在王府井又碰见瘦湖南了,那时离吃完猪肉炖粉条子都好些天了。这也能理解,人家挺不容易来趟北京,十几天就走?又不是光看大字报,什么颐和园、北海、故宫、八达岭也得顺便看看吧。没个三、四十天的哪够啊。反正到处都有接待站,出了这个进那个,都是白吃白住。尤其像瘦湖南矮江西这样的,在家轻易捞不着猪肉炖粉条子,当然得抓住机会多过它几个年。
北京红卫兵去外地
外地红卫兵串联首选就是北京,想都不用想。北京红卫兵去外地可就犯犹豫了,先去哪啊?特革命的就去最需要革命的地方。比方说曲阜,孔子老窝,封建根子,能留着么?北师大红卫兵由谭厚兰带头去把孔子的坟平了,碑砸了。也有专去名山的,可不是逛风景,哪庙多奔哪去,扒庙砸佛爷,把和尚尼姑一律赶走,临走还给他们配对结婚。也有的专捡动静小的地方去,哪的革命形势最差就去哪,到了地方就煽风点火,破四旧,批走资派,给省委市委贴大字报,非把革命大火烧起来不可。还有的直奔云南广西边界,出国,去越南打美帝。‘打倒美帝’喊了那么些年,这回玩趟真的。而去缅甸的就准备打游击战,这可是直接实践毛主席‘农村包围城市’‘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光辉理论,今天的缅甸不就是昨天的中国么,多好的机会,干吧!冷不防自己就许成了革命领袖,毛委员第二。当然,最后这句是不能说出来的,只能暗下决心。也有打算去香港的,可不是偷渡,是去跟英帝斗争,如果看条件成熟,就顺手把香港解放了它。可赶到边界一看,英帝那边军警伺候,荷枪实弹。咱这边解放军腰里也有枪,可怎么不拔出来打丫的呀?咱们还怕他们丫的是怎么着?可惜解放军一点不听红卫兵的建议,还干脆老远就挡驾,说是边境地区不许进入。那些特虔诚的则专拣革命圣地,韶山、井岗山、遵义、延安,一圈看下来,更觉的咱毛主席光芒万丈。当然也有专挑风景圣地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桂林山水甲天下’,这都是语文底子比较好的红卫兵。俗一点的就先去上海,那里好东西多,连上海牛奶糖都是全国第一。
就这样,当北京的大街上挤满了外地红卫兵,北京的红卫兵全去了外地。像我姐姐他们那伙‘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正在和高干子弟的老红卫兵辩论对联呢,‘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对还是不对。还辩论中央和北京市的各位首长哪个该打倒,哪个不该打倒。正辩的激烈呢,一听大串联,双方自动停止,回家收拾背包出发。背包很简单,两件换洗衣服,毛巾牙刷茶缸子,再跟家里要点钱贴身藏好,这就行了,再复杂挤不上车。我姐姐要去什么地方呢?我们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根本不知道哪趟火车能挤的上去。每趟火车都超级爆满,连什么去西宁去新疆的都不例外。想上车的人根本对车门失去了兴趣,因为数那里挤的最结实,只能走窗户了。但车上的人,包括刚从窗户爬进去的人都赶紧把窗户关上,想给自己多留点喘气的空间。车下的人就举起砖头棍子,让里边的人开窗户,数一二三,不开就砸。如果外边的确实比里边的狠,里边的就只好照办。
直到我姐姐的信来了(我妈妈反复叮嘱,到了任何地方先写信),我们才知道她第一站到了上海。她们几个还算比较认真,每天去看大字报抄大字报,到学校去交流,不大逛商店和公园。后来呢,又到了湖南,四川,突然又从一个没听过的小地方,‘鹰潭’寄来一封信,说困在那了。一个同学病重了,必须下车看病,还要找一个人陪着,就挑上了我姐姐。足有一个多月我姐姐才回到家,又黑又瘦,还浑身是包,而且居然说的清哪些包是蚊子咬的,哪些是虱子臭虫跳蚤咬的。接着就是一路的新鲜事,比如四川的饭有多辣,一碗凉粉没吃完呢,她已经再也坐不住了,只能站起来蹦,一直从棚子里蹦到棚子外边。还有车上多么挤,人碰人,人顶人,人压人,人扛人。椅子下边,椅子背上,行李架上,过道里,厕所里全是人。挤还不怕,最难受的是憋。就算一点水都不敢喝,一天里总得有泡尿吧。别想上厕所,那里边挤着男男女女好几位呢。那怎么办呢?男的都不在乎,从窗户往外尿,甚至敢把屁股伸出去拉屎。女的哪好意思啊,有的憋的直哭,有的就尿裤子了。后来她们想出办法,一圈女的围起来,中间的那个就往茶缸子里尿,尿满递到窗户那泼出去。窗户总是开着的,晚上也不关,一关上空气就不够用。本来坐在窗户边是个最佳位置,但危险的是前边窗户泼出去的尿,一部分还要被风刮进来。
我姐姐在家歇了没几天又要出去继续串联,已经上瘾了。她还问我去不去。我认识的好几个小学生也跟着红卫兵的哥哥姐姐出去串联了。可我一想车上挤的喘不过气,还要从窗户往外撒尿,还要咬一身大包,就说算了。我从小就有怕苦怕累的毛病。我姐姐她们第二次再出去,目标就清楚多了。因为第一趟完了大家都互相交流,你去了哪我去了哪,于是什么地方最好心里都有了数。什么杭州、苏州、桂林、广州,......先列单子,再来个一网打尽。
这场革命大串联,一直串到冬天来了,串到1967年的二月份,广播里报纸上一遍又一遍宣布中央指示:大串联结束,不再白吃白住,不再坐车不要钱了,这才慢慢停下来。但打着红旗排着队,徒步串联的还可以去,不过只能去穷地方,比如延安。还要自带被褥,一路睡在老乡的炕上,连吃人家的窝头咸菜都要交钱交粮票。白吃猪肉炖粉条子的机会再也没有了,所以大多数红卫兵就不想串了。比如我姐姐她们也计划好了徒步串联,可越是临近出发日期人数就越少,或是妈妈病了或是自己感冒了。最后剩下没几个,心也凉了,只好取消。
发动大串联结束大串联都是咱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要结束它决不是因为猪肉炖粉条子供不起了,而是该打下一个战役了。火已经在全国烧了起来,已经对真正的目标发起总攻了。这些目标都藏在党中央和各级政府机关里,既不在‘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也不在‘桂林山水甲天下’,所以继续串联就要耽误革命了。
1966到1967年的冬天,天虽然冷,但革命形势却热火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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