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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常罡
忽惊天物现人间
纽约亚洲艺术周行近尾声,余飞返旧金山。途冲气流,机身浮荡颠波,急以手触脚边行囊,知所携物品无恙,乃安。蒙胧欲睡间,念及此行,前缘后果,犹觉一梦中。
两月前,往观旧金山太平洋亚洲艺术展销会,珍奇琳琅、眼花了乱。三日间连去数次,惜未遇钟情之物。
某日整理参展商广告及展销目录,一云石插屏图片蓦然跃入眼帘。打量其通身气派,夹抱站牙之鼓形圆轮,壶门券口之披水牙子,锼挖透空之绦环板及木质色泽,纯是明黄花梨器。唯披身满嵌螺钿,似稍染清风。经反复审视其镶嵌图案,正面蟠螭戏芝,侧面饕餮纹,两圆轮分嵌凤戏螭与龙戏螭。嵌料有黄、褐、红及墨绿数种,不辨其属。黄为主料,应是螺钿类,却不见红绿光泽。蟠螭两两相向、骄夭欢悦,直以自由泳姿挥臂畅游,奔逐灵芝,相颇奇特,仿佛何处见过,一时难踪其穴。螭之目睛,俏丽如猫狸,双趾出钩尖,颇似明《十竹斋笺谱-文佩》及明程君房五螭墨图案。笼统观之,初归明嵌。
自图片下信息得知,展商来自比利时布鲁塞尔,专营中国及南亚古董。名此插屏曰“梦之石”,定为清代----十八世纪物,座架为黄花梨及花梨木制。余度其必谬。是屏气韵匀畅,各部位手法通贯,绝不似后经修配者。且明代之花梨,即是今称之黄花梨,并无另种。清中期以降,新花梨始出,赤浊黄淡、纹理糙疏。试问既不曾修配,焉能明用清材?夫观木器法,营营拘泥于片板块料之木纹棕眼,嗅气味、较颜色,皆不得要领。观器之神,知材之属,如此而已。更可论者,明至清初之家具,背侧底板、屉板、穿带或用他料;再者,面芯与雕板,为得色调对比之美,或用他料。此插屏并无上述部件,平白无端而令诸料杂处之器,余从未目见之。想此等有悖规矩、招讥遭贬之事,古匠师断不肯为也。非不能为,不屑为也。
致电寻察插屏下落之时,展销会闭幕已月旬。不过有为聊胜无为耳。不期数日后竟得佩奥拉女士自比利时回信:插屏之年代及质料均经博览会文物专家委员会审定,现仍待售;正运往纽约途中,以参加月底之国际亚洲艺术博览会。余即定机票旅馆,约之会面纽约。
开幕日,径入往寻佩奥拉展台。相距数十步,已遥望插屏静立长案上。扑前俯观仰察,果如所料,大明黄花梨点苍云石小座插屏一具也。所嵌龙凤蟠螭,活灵活现。小螭犹淘憨可喜,两角初出,爪翼未丰,稚气未脱,双睛圆睁若熠熠有光芒。龙父绕其婉尾于爪趾间,嬉游于天。彼亦唇瓣微抿、张臂弓背,努力摹习父姿。屏之背面亦嵌云纹八宝生辉。整体保存甚佳,仅嵌片脱落一二,端是使人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之物也。及议价,佩奥拉报价登天,余还价入地,最终握手言欢于人间。
明代插座式屏风传世甚少。以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品之富,当年王世襄先生走遍庭院馆库,仅访得大者一具。(1)今见诸著录及余曾过目者,摆置地上之大者,仅存两具;陈设案头之小者,不过三、四。曾信询佩奥拉此屏来历,称购自布鲁塞尔,售家并非比国皇族贵戚,其曾祖辈中有工程师,尝于清末往中国助修铁路,或由此带回云云。闻言后怕。设若滞留中国,经此天灾人祸频仍之百年,凶多吉少,可想而知。既便历劫不死,观今日国内之文物狂潮,但有精绝玩好出,无异一脔抛掷万虎中,岂余之力可得乎哉。又,此屏露相于国际展销会上,即是公诸光天化日之下。轮转周遭,和璧楚廷之泣,竟终得识于余。自此每出而赏谛,莫不感戴苍冥。
加洲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藏黄花梨雕龙纹官皮箱一具,王世襄先生曾撰文介绍,称其“底座上双螭尤圆熟可爱。”(2)此处即当时恍惚相识者,其双螭与插屏所嵌螭纹几神出一手。王先生复取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大明万历乙未年制”款剔红双龙纹方盘,与该官皮箱之龙纹比照,因此定之为万历时物。如此,就势定插屏亦为万历时物,较博览会专家断代提前二百年,当无大误。再检万历官窑青花瓷上发鬣前冲之龙纹,愈信所据不虚。
插屏之石乃云南大理点苍山石,古来闻名。明季大事开采,制成屏画文具,犹适文人雅意。明杨慎《升庵集》中嘉靖三年《题梁生霄正苍山奇石屏歌》有句曰:“犹如黄鹤楼前晴川芳草景历历,又若滕王阁上长天秋水烟蒙蒙。”徐霞客游滇,见大理崇圣寺石屏,亦叹其“危峰断壑,飞瀑随云,云崖映水,层叠远近,笔笔灵异,云皆能活,水若有声,不特五色灿然而已。故知造物之愈出愈奇,从此丹青一家皆俗笔,而画苑可废矣。”噫,移赠升、霞妙句以喻插屏之石图,适矣,足矣。
点苍山石,苍翠泛绿者称春花,黄赭烟褐者称秋花。插屏之石据此应品列秋花。其石貌也沧桑,磨工也古拙,边缘经手泽沁润,已如脂似蜡、酥光熟透,非数百年物不能致。插屏之左右立柱内侧,开槽沟以纳石板,曲背吻合,旧痕陈垢亦随形相符,是原石原座、量体剔凿者也。
凡所嵌料,大抵饕餮眼用犀角,口唇用珊瑚,灵芝用沉香,八宝用染虬,龙凤螭云用螺钿类。然绝不类寻常广式家具所嵌螺钿,卖薄且蝇翅虹彩流溢。其料,色莹黄,质肥腴,就剥落处看嵌片,达两枚铜钿之厚度。翻移侧视斜睨,方隐见深处微映绿蓝橙光,当为硬嵌砗磲。
砗磲,古时七宝之一。《妙法华莲经—普门品》说:为求金银、琉璃、车渠、玛瑙、珊瑚、琥珀、真珠诸宝入于大海。元代熊忠《古今韵会举要》谓砗磲名始于东汉,以其背上垄纹如车轮所碾渠沟之故。现代生物科学则释为世界最大之双卖瓣鳃类软体动物,生于南洋热带海中,巨者径逾两米,重达千斤,命长可臻米茶之寿。以螺钿嵌物,其法甚古。西周见用,唐代渐兴,经宋元至明清,工艺愈精而百艺器具无所不嵌。砗磲是否随之同兴并行,及何时始施及家具之上,囿于学识,不敢篡创。可确信者,至晚在明代已用于家具装饰。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研究》中即有“明及清前期嵌螺钿有卖色白中泛黄者,人称‘砗磲嵌’,更为名贵”之论。唯明代家具传世既少,插屏更少,镶嵌者更是闻所未闻,遑论砗磲嵌者。插屏或为唯一存世孤例。
明万历刊本《鲁班经匠家镜》家具部第一条,即为屏风式。原文有句曰:“雕日月掩象鼻格奖腿”。十余年前读此,雾水茫然。王世襄先生《鲁班经匠家镜家具条款初释》以“掩”为“卷”之误,“奖”为“浆”之误,因释为“浆腿上有圆形和卷转的花纹雕饰”。得插屏后比对再读,始悟该句原文仅一“奖”字有误。浆腿即船浆形站牙,侧看其状,确如象首长鼻。日月,应指底座两边一前一后夹掩象鼻格浆腿之圆轮,而非浆腿上之圆形雕饰。观此插屏圆轮之上,一嵌龙戏幼螭,一嵌凤戏婴螭,龙为雄为阳,凤为雌为阴,日为阳,月为阴,其意甚明。吾友史致广所藏明铁梨木小座插屏,其左侧前轮上有牙嵌兔形一枚,当时不甚了了,今日可试解之:兔之轮为月,另轮(或嵌乌形,俟考)为日,恰与古称日月为金乌玉兔相合。余屏与史屏之圆轮下虽未雕刻云纹,然其状乃翻曲做云形。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黄花梨大插屏一具及王世襄先生旧藏黄花梨小插屏一具,其圆轮下则均承以卷云纹,前者为浮雕,后者为阴刻,直示日月祥云之意,可佐旁证。故原文应释为“雕出日轮与月轮,掩夹象鼻格浆腿形站牙。”或有不妥,想先生当不以晚辈后学为忤。
插屏之正面两横梁与立柱接榫处,销竹制关门钉四枚。此法明代匠师偶尔施行,施则必存良苦用心,绝非蛇足之笔。屏石厚重,全仗横梁与立柱承托钳辖,而立柱外侧须挖槽嵌镶,故横梁不能露榫于立柱外并钉破头楔以涨严之,唯销钉于接榫处,方能使之牵握牢固。小小四枚竹钉,不独证石屏乃原装原配、是老北京匠师所谓“原来头”者,诚赖之固体强筋,令底座承重数百年之久,仍坚稳如初,至今无须打开修换。叹古人治器,常思工料俱精、足宜传诸百代;看今日造货,但求多快而省,差可对付几年。
末两句写毕,无意中成一联。对仗有欠工稳,堪博一粲。乘兴再念顺口溜数段,附录于后。
《咏石屏》
明万历黄花梨点苍山石小座插屏入藏吾斋,欢喜无状,叠六韵以志。
升庵石屏歌杳然,忽惊天物现人间。
即从西岸飞东岸,挥金换宝笑逐颜。
大明屏风传世稀,硬嵌砗磲更称奇。
剔红青花与雕箱,助我断代在万历。
异宝砗磲久闻名,每读史录疑重重。
多见螺钿陆离彩,今始缘幸睹真容。
碧海深处璀灿生,巨如车轮质坚莹。
影荫平视黄粟玉,映光乃泛绿蓝橙。
砗磲犀角沉香珊,蟠螭戏芝龙凤翩。
花榈朗润幽明动,苍山云石涌大川。
雕日月掩象鼻格,鲁班匠镜有此说。
四百年物今归余,端赖天佑呵护多。
谛观既久,兀生好事者心。屏座背后既嵌八宝生辉图案,不妨当做另一“看面”。试之,石屏颠倒上下、翻转反正,均可滑插入槽。如此,每一插摆,得上下两式,每一式又得正反两图。原仅一屏,遂衍成四品。姑不避巧立名目之嫌,暂题四品为雾山、雨峰、云岭、雪壑。又记。
注释(1)参见王世襄《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第10节
(2)参见同文第11节
明黄花梨炕桌
面芯两拼,纹理烟云浓淡、雾岚弥漫,下托铁力木穿带。大边与抹头起拦水线,冰盘沿,束腰。四面牙条做壶门券口,沿边际起肥满灯草线,分心处卷草纹交搭,铲地起龙纹,剜刻有力,走刀爽利。雕蟠龙幼螭各两对,蟠狰狞凶猛,螭顽皮天真,螭为龙子,寓苍龙教子之意。腿足三弯,足端外拱再内卷成云头。观龙腰眼处浮雕秋叶状云纹及尾端衍出卷叶云纹,成器年代,当在晚明。
抚之竟体温润,莹熟如腊。置诸罗汉床上,倚之品茗读书,颇惬人意。
得之于伯翰-伯德富。
抚几幽思心微澜
美国巨富遗孀卡利斯,雅好艺术,极富收藏,犹酷爱中国文物,上个世纪初,数次造访中国。辞世多年之后,其旧金山豪宅遗产经伯翰-伯德富陆续拍出。惊爆业界、创中国古瓷天价之明洪武釉里红大盘,即充任其家果蟹之盘近百年。翌年春天,又有零星家具上拍,已属余波尾声,不入流之物,估价不高。
余去预展,见杂什充斥,无一物可取。前厅一隅,陈列卡氏旧物,图录称“红木床及杂木脚踏”。床为架子床,用料整洁,工艺考究。花罩挂檐正面,满雕郭子仪祝寿、五子登科、连升三级吉祥图案。藤皮细丝软屉,四具抽屉镶大蝴蝶錾花白铜活。惜晚清制品,年代欠老。脚踏,卧伏床下阴暗处,不曾留意。
拍卖当天,本不欲前往。复忖清闲半日,何如会会同行,聊聊近闻。既至,于前厅与美籍华裔新加坡人俊德相值。且行且议,逛至架子床前,俊德以手推撼,称正好午休小憩。余试坐藤屉上,无意中触碰床下脚踏,遂拉出一看,先是一怔,拭目再看:紫檀器一具,赫然横陈面前。
其高度几与床平,是炕几而非脚踏。几之两侧透雕西蕃莲团花纹,大如人面。角牙四只,延伸题旨,透雕西蕃莲幼花嫩梗。满目花团锦簇,叶繁枝绕,华贵典雅。刀法纯青,?挖飒爽无滞迹,不啻施刀于紫膏冻脂上。俊德云,雕花与圆明园残雕相仿佛。余窃窃自语:何必圆明水法,莫若直言清宫造办。周围来往众人,正喧杂纷攘,俊德亦旁视他顾,似未洞悉奥秘。床大且笨重,与现代生活枘凿难容,愿问津者能有几人!此时拍战打响,余徐出,至前台办号牌,决意席卷床与几。祷天自祝,暗喜此役之胜券已稳操掌中矣。
报价声起,余镇定自若,率先举牌。许久,前排始有人竞价。乃一黑人,白发,瘦高而驼,羞涩温和,衣衫零落若噤噤寒士。初颇不以为意,讵料几经回合,彼顽强抗争,竟有愈战愈勇之势,如水面之葫芦瓢,记记加力击打,下沉片刻,旋即上浮如故。交睫转瞬,价已逼近三万,全场为之瞠目屏息。余心中亦深为纳罕:“这黑哥们儿怎么了,早上吃什么了!”美国之影视圈、体育界、生意场,处处可见黑人兄弟健俊踢腾之身姿,然若论国际间大大小小之亚洲、且中国、而又古董拍卖会上,则从未见彼辈露面。彼于其同胞中,必属一异类无疑。莫非卖家派遣之托手?然谅其?赫华族,何至行此中国式宵小把戏。若派,亦断不至派来如此一位。拍卖师频频向余含笑轻问。俊德等于一旁连呼“太贵了”。万般无奈,悻悻作罢,目送彼起身、夹牌、微笑、款款步出。大势已去,俄而,余亦卷旗曳戈,垂首颓沓随其后。
趁彼于付款窗口排队,余趋前诘究底里,语甚哀怨。事后复自笑: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岂有不容他人竞买之理。彼称日前道经此处,腹急,入内,欲假洗手间一用。不意得遇大床,方知人世间居然有此曼妙物,魂牵梦萦、爱不能释,“没它就活不下去了”,遂有今日之举。闻其言,忽触碰灵窍:爱床既已如愿,脚踏或肯另售?彼拎起略端详,置之地,问价若何。此藏家最棘手之事。价菲,嗤之不卖;价昂,又难免狐疑蛇惊。余战栗??,持平出价。彼竟欣然颔首。签写支票间,俊德引港台众君蜂拥而至,绕床掀几,议论汹汹。余恐人多口杂、节外生枝,急付讫,挈几快步离去。驾车已过海湾大桥,尚觉心兔怦怦。
归来品度其质。静穆沉蕴、尊贵雍容,法度谨严,料美工绝。大边与腿足交圈处,并不图省料而贴加牙角,乃一木锼出倭角相衔;虽面芯下两条穿带,亦用整洁紫檀料,真乾隆宫制彻紫檀器也。
分明行中语称“开门见山”之奇珍,偏偏打入杂木行次,一大奇怪也。炕几大边之一,采料近边膘,紫褐中腾卷金黄褐斑纹,侧面微呈黄杨意。人或由是心目惑乱,也未可知。
常人看紫檀,顾名思义,但求一紫。甚者乃至刮粉末浸酒中,以察其色变。殊不知新老红木、花梨酸枝之属,深者亦肝紫,入酒皆浓艳。古之紫檀,匪独一品。凝紫黝黑者,暗褐如铁者,隐现金斑黑纹者,微泛褐绿黄者,均有之。若经年日晒水浸,常??灰白。且心材、边材大异,纵剖、横截、斜片、圆抛,纹理色泽多有不同。紫檀贵重难求,不比常材。匠师惜料如金,贴足补角、细料接拼尚在所难免,何况稍连膘皮之料,更是得用则用,孰能求全挑剔。尝于朱家?先生家见其座下乾隆紫檀大椅,即有灰绿膘皮一块伏赭紫中。紫檀品色诸多,惟一端乃一以贯之,为他木所无,即吾友田家青所论紫檀独有之高贵气质。观此檀几,诚哉是言。
嗣后再见俊德,彼几番提起,犹耿耿不能去怀。
歌咏乾隆宫制紫檀炕几
天下嘉木尚紫檀,色比犀角莹泽涵。
虎皮牛血绞毛纹,诸品时灼金斓斑。
自古价昂等珠璧,只缘尊贵气非凡。
古稀天子饰崇华,宫中选来制几榻。
如意馆匠运斧斫,檀麝馥逾御庭花。
器度高迈法高古,仓颉凭几造几字。
角牙云卷稍损益,熏沐清风又一家。
精密榫枘巧斗奇,富贵蕃莲妍争姹。
叶蔓卷转须过梗,蕾蓓绽吐花漫枝。
黯怀班门天工手,名与身世散烟霞。
抚几幽思心微澜,檀面宝光如明鉴。
遥映风物当年影,康乾盛世岂虚言。
长太息前朝遗佳物,物比祚命长。
物在时不再,潸然徒怅惘。
但能郑重托付归其所,
愿尔世世代代永享人珍赏。
附图(清乾隆宫制紫檀西蕃莲纹炕几)
长 85厘米 宽 31.5厘米 高29.5厘米
古籍善本
奇书缘
常逛跳蚤市场,得识美国木匠卡普勒氏。老人家心地纯良,?小精干,大手皴裂多老茧;无儿女,偕老妻及肥狗两头,居伯克利山腰小木楼。室内家具均自手斫,颇以实材大料、坚固耐用为得意。
知余藏古,言家有中国旧书,得?可往一观。余姑妄听之,漫应之。一日入山林,顺诣其木工作坊,果出线装古籍两册,问余其有意乎?封面写朱题数行,未及行读,睨见起首“此是明刊本”及末尾署名“西谛”二字,已脉冲血涌,几致窒息。强自撑持至桌前,坐定,细阅。竟是明万历版《鲁班经匠家镜》。亟问来历。老人言,八二年春,中国大陆某留学生,合影犹在,名姓佚记,就读英文学校初级班,赁楼下一室居住。初,尚能按期付租。数月后不敷日绌,乃取携带出国之新旧书画,任择选以偿租金。此书即在其中。老人不识中国书画,却之不受,容其缓措。又数月,彼欲转投洛杉矶亲友处。议所欠金,仍出前示书画,含愧曰:身外无余财。老人怜其清寒学子,去国背亲,遂挥笑由之去,或偿日后腾达之时。彼感荷铭心,请留一、二存念。婉辞,益坚其请。因检书中插图与木匠专业尚存关联,故纳受之,聊助参考。余问时下一年租金几何?愿换以两年金。老人夫妇大喜过望。不数日即付款成交。
时国内古籍书价以嘉德拍卖为最,然未闻价高如许。忆当年求阅是书,持介绍信至文津街北京图书馆。尽费周折,始调出微缩胶卷。聚眸荧屏,手摇轮把,图文颤晃彳亍。读未毕,已眩晕欲呕矣。今日于海外林间一小屋中,竟得亲晤面对,洵异数也,不应更图价廉。况钱去,可使复来。倘纵此书逸去,奚将求乎?
书之全名:《新镌京板工师雕斫正式鲁班经匠家镜》,北京提督工部御匠司司正午荣汇编,局匠所把总章严仝集(仝,意同)。竹纸,半叶九行,行二十字。无黑口,上单黑鱼尾。内中版画插图,线刻蜿如游丝,弹射韧劲,人物柳眉凤眼、衣纹流利,纯是万历雕版。
封面有郑振铎先生西谛朱墨亲题书名《新镌京板鲁班经匠家镜》及题记四行:“此是明刊本,凡三卷,当为全书,总结了历代工匠的经验,写了下来,午荣与章严之姓字,可与李诫并传矣。西谛”。手笔携柳归颜,临纸想其丰瞻,湛然磊落、玉树临风之君子也。
北宋李诫《营造法式》,煌煌古建匠则集大成之巨著。先生举午、章与之比肩并论,推重若此。
全书正文前有扉图一帧:堂官据公案后,匠人操作于前,当是工部御匠司或局匠所衙署内景。图之右下角铃“素风”及“康生”朱文印各一方。
素风,倘不误,乃清僧人律然别字。律然海虞人,诗画俱佳,著《息影斋诗钞》存世。想来息影槛外,亦是究心木工匠作之人。
据“康生”印,此书曾庋插其架。郑先生振铎不幸遇难,猝归道山,所藏古籍尽捐北京图书馆。此本散出当在先生生前。曷归康?,复流落至美,不能详考。曾经寓目之康印,圆章“归公”,依壁秦?汉铸;闲章
“康生看过”,直接章草。此名章汲髓三代鼎彝金文,融铸石鼓、封泥,刀法老辣,得窥缶庐堂奥。印色浅金嫣红,极考究风雅。持公允论,山水精妙,不黜林甫;(1)书风秀逸,当存分宜。(2)康氏博识赏古,善鉴工书,自不能掩其奸酷,亦不应因人尽废。
书页中散夹“西谛藏书目录”表格一页。绿墨栏格,分编著者、卷数、出版年月、出版者、版式行款、附注诸项,乃当年专印特制。足窥先生藏书规模之大,用功之深,杵力之沉。转念抗战军兴,先生匿身上海,忍谇负诟,发大愿,誓救吾国典章古籍于虎啮狼嚼间。今日论之,先生功德,日月昭?,山高水长。书生报国,不必攻城略地、上阵格杀方称英雄。
余谓此万历刊本允具四绝。
一曰名高位重。追溯前身,乃《鲁班营造正式》。明式家具至正嘉隆万四朝,登达鼎盛。此万历刊本新增家具条款并附插图,开前本所未有。付梓与制器同步当时,故图绘精准,为研究中国明代家具必读之典。后崇祯增编及清代翻刻,讹误变本加厉,图像愈趋拙劣,价值远逊。我国刘先生敦桢、郭先生湖生、王先生世襄,均撰文作论,或考证版本源流之异同,或校释条款辞名之涵蕴,赞之“宝贵”,诩之“最佳”,推之“重要”。欧美学者如德国艾克、美国汉德勒(韩蕙)及艾弗斯,于著作中屡述迭引,荷兰学者鲁克斯更出版专著《十五世纪鲁班经研究》。是蜚声中外,倍受尊崇也。
二曰珍全。世事茫茫,兵燹水火,书海沉浮。是书《四库全书》不载,《贩书偶记》未录,诸家书目阙传其名,渺无踪迹久矣。一九六一年初,国家文物局始于民间访得残本一部,诧为罕宝。端赖此残本之天日重见,刘、郭之作采掇引用,得成比较;王作据之诠释注解,方可行文。万历刊残本,尚珍稀一至于此,遑论万历刊全本。是天壤间香火仅存。
三曰品相佳。宣绫包角,双丝钉册,惜古衬,所谓金镶玉装也。
四曰好帮手。旧时书估称名家批校、圈点、题跋、藏记为“帮手”,谓一书被此,可凭之倍昂身价矣。此本素章、郑题、康印,一一灿然,流传有绪,添书林前尘旧影一段韵事。
曾携之归国。时藏书家孟君宪钧拟集西谛书评成书,留连展观,艳羡不已,亟抄题记而去。无意间又向家青道及,并小试其心价。家青吝于金,惟愿以“家青制器”兑换。不许。
注释(1)李林甫,唐玄宗开元年间权倾朝野,以口蜜腹剑著史册。为李思训侄,画风亦小类之。
(2)严嵩,字惟中,明嘉靖年间独揽相柄二十年,陷人无算。嵩江西分宜人,世遂以是称之。
附图:1郑题 2 扉图 3 新镌京板页
通高25.6厘米 宽16.9厘米
蔚县剪纸册
我国民间剪纸,风异南北,格分地域。河北蔚县王老赏一派所刻戏曲脸谱人物,夸张神姿、妖娆拳式,叱咤间警闻仓才锣钹响;色彩极大胆,与后期印象派绘画暗合,大红大绿黄蓝诧紫,经点染湿洇,陡然绚丽明快、变化无穷,欢喜烂漫似孩童,向为余所挚爱。
余论艺术,除一望而知之雅之俗外,更有雅俗、俗雅之别。雅俗者,貌妆高雅而俗恶阴溃于内,今日艺坛不乏此流。俗雅者,状似俗朴而大雅蕴盈其中,老赏足堪示范。缘此,虽书龄不过甲子,仍欣然归之善本。
老赏,旧时察哈尔蔚县南张庄农人。清光绪十六年生,七岁学染刻窗花,操艺五十余年,远近闻名。一九五一年卒后,国家出版《王老赏的窗花艺术》以资纪念。此册则集原刻十六件,裱贴装函,由国际书店于一九五五年对国外发行。未敢遽信是老赏亲泽,或出其门下,然亦音容未远。
购自伯克利大学书店顶楼之“旧书室”。一楼即摆列欧美人研究中国剪纸新著若干种,标价竟本本昂于此册。
高21.8厘米 宽15.6厘米
王国维手札
某周六,伯克莱千橡街某华裔住户办“车库售”。从其祖辈旧书刊中翻得墨书手稿本《偷生梦忆录》一册,匆索一过。作者姓窦,名以锐,字公颍,任日伪北平电车公司高职。光复后,因“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及协献铜铁资敌之罪,判刑五年。此其狱中自述,丁亥(1947年)立夏日写于宣南江亭之西姚家井,即今北京劳改监狱所在地。人类各国,均产族奸,犹以中国汉奸之数目众、名藉甚、且不乏才子为观之止,略如民国周知堂、梁鸿志、黄秋岳、胡兰成辈。窦氏书,行兼章草意,字小行密,烁鳞炫耀,流美自如不逾定法,惟稍嫌甜绵,俨然又是工书有才人。然德缰不揽才辔,是不如有德无才,庶乎免罹牢狱之灾、杀身之祸、亡命之悲。
册内叠手札两页及便条一纸,未及详阅,以两枚汉堡包之值通购之归。
再阅,便条为窦氏狱友陈某乞题书名事,无足道。读手札,大惊。乃观堂王静安先生国维致雪堂罗叔言先生振玉书两通,小字可爱,有刘石庵之腴,而无其滞,诚如先生学问为人,一笔不苟也。一书“廿四日,维顿首”,一书“十一日,国维又拜”。后者书于明制笺纸上,应是附某札后之补笺。
兹就廿四日手札年月疏考之。札云:“沈老此次亲丧费七千元,前奏请终制而上不允,故百日后即须入直也。”沈老即宝熙,字瑞臣,号沈庵,清宗室遗老,清逊帝股肱之臣。静安先生奉谕入京,充紫禁小朝廷南书房行走,与宝沈庵过往共事,时始民国癸亥年(1923年)五、六月间。此札发于北京,自不能早于其时。札内又有“昨日往沈庵处谈及玉泉租屋事,沈云该处房屋恐仅有白墙基并无房屋”并有“不知公何日来京”诸语。玉泉,当指北京西郊玉泉山。据雪堂先生年谱,先生于民国甲子年(1924年)九月二日进京入直南书房,寓王家。想来行前曾安排住宿,故先托静安先生办“玉泉租屋事”。不果,遂暂居其处。是此札日期必不能晚于此时亦甚明。
静安先生行札或不属年号,属则属大清宣统,盖至死不奉民国正朔也。日后沉湖,上谥忠悫,乃分之宜。
后两大师因儿女事姻亲断交,静安先生曾怒焚雪堂旧日书信。两公互书通讯,今存无多,此原由之一乎?此书弥足珍贵。何人、何时、因何而夹之于窦氏册内?际会因缘,每出人意表如此。
复返售家查索。彼四世移民,已不识祖先文字久矣,所问皆摇首。
《御选唐宋文醇》
古版套印本之精之美,至康雍乾三朝武英殿本,可谓登峰造极矣。拔领高标,则康熙《古文渊鉴》,雍正《劝善金科》,乾隆双醇——《唐宋文醇》、《唐宋诗醇》是也。
《御选唐宋文醇》五十八卷,乾隆三年御定。书盛两函,每函巨如城砖,织锦函套,内衬明黄绫折护,染牙红签,磁青包角,六针眼装,俱是原配。书式天地宽阔,字大,炯然醒目。乾隆御笔作序,钤“惟精惟一”
“乾隆宸翰”两宝,内收唐宋八家、益以韩愈门生李翱及晚唐孙樵两家,凡十家文。纪文达赞之曰:“凡恭录圣祖仁皇帝御评,以黄色识之;皇上御评,以丹色识之;博采诸家品题、辩定,则以紫色(按:紫恐为蓝之误)、绿色识之。去取谨严,考证典核。户诵家弦,为业古文者之津筏。”所采五色,黄如金汁,丹如朱砂,蓝如翠羽,绿如松筠,黑如纯漆。展卷而霞蔚纷呈,是读书,亦赏艺。
书估理查德,不记其姓氏,专营东方书籍,美旧书业又一大怪物。几番电话预约,几番临期变卦。欲详其店址,亦闪烁游词。晤面日,乘夜幕前往。循所授路线图,车至城郊荒处,竟是一肯得基快餐店。少俟,彼自边门幽悄而入,帽檐低压,面呈土菜色,声尖弱似蚊鸣。观书之前,特出白手套一付、洁涤剂一瓶,示余净手。彼爱书,性则乖张,谈吐溅碎秽杂,愤愤有反人类倾向。日光灯明,炸鸡飘香,与之隔桌对坐,览皇清《唐宋文醇》与明版《韩湘子全传》,好不抑痒畸怪。为访书,消得忍咽。经检审无舛,收书入袋中,付索金。众客睽睽之下,彼竟遍摊绿钞满桌,张张向光验视。待点讫,余掉头不顾而去。
高28.5厘米 宽16厘米
韩湘子全传
《新镌绣像韩湘子全传》三十回,钱塘雉衡山人编次,武林泰和仙客评阅,金陵九如堂藏板,明天启癸亥年刊。金镶玉装,以晚清宣纸书叶为衬,修书年代当不晚于民国。
雉衡山人,明末出版家杨圣鲁尔曾别号。所述湘子度化韩愈故事,旨在劝人弃名利、出尘网,修炼道行,养元全真以为升仙云径。虽涉虚诞不经,然芥粒渺小之人类,若于天地鬼神怀敬惧之心,强似无神无畏、妄衅天地之为大害。
全书从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宋刘斧《青琐高议》及元杂剧如纪君祥《韩湘子三度韩退之》、赵明道《韩退之雪拥蓝关记》套化而来,故尔曾谦逊编次。烟霞外史序赞其“有三国志之森严,水浒传之奇变”,不免失于浮夸。
同代印书人如汲古阁毛子晋,曲高阳春。尔曾则好印大众通俗书籍,且印必镌配版画,以炫诱世人眼。此书珍贵处亦在书前插图,一回一帧,凡三十帧。其中“洞房中湘子合卺”,屡经海内外明代家具专著参引。较之尔曾万历间所刊《海内奇观》十卷,虽不逮其胜,亦差继其武。
辩识篇
辩伪识真,乃文物界中头一等大事。真与伪,于知者虽黑白分明,于迷者却常在牡牝疑似之间。一念之差,剥损动辄千万金。制伪之为害,狠于蛇蝎也。爰拣亲历案例数则,略剖析之,不惟儆人,亦自儆也。
今日制伪之极凶厉者,曰高仿精仿,与昔日粗制滥造者不可同日而语。视近年游历海外所过目之赝鼎,辄叹以其技之佳,大有可为,何不正大光明,自树旗纛,百年后另是大小一名家亦未可知。置逐利之心于不正,阴私营窃,或得小康,却难逃一生下流之讥。然人生事,各择近情就性者行之,不能勉强。可恃而告慰者,仿古非真古,今人不古人。古今工异料殊,任彼煞苦修炼、百般刁钻,以其心之俗之诈,终输一地步。而欲夺古人神采,安可得乎,安可得乎!
1仿中仿
某日,于友人古玩店中闲坐,遇一美国青年送货上门,称欲售家中旧物以资学费。纸箱打开,俱是晚清民国瓷器。有大盘一只,口沿稍外撇,腹下收,圈足,底属“大清雍正年制”六字青花楷书款,盘芯绘五彩水浒刀马人物,描画精细,鲜艳夺目。友人略过目即买下此盘,唇边微笑,意味深长,似成竹在胸。
余大不解。待卖者离去,急请教缘由。盘上图绘人物,明眸红唇,美须髯,其笑靥身姿手势,纯是民国后期风貌。友人笑曰:然。此盘非雍正官窑,却是雍正官窑素白大盘施彩烧制,名曰后挂彩。民国时,宫中官款之素白库出桶瓷流入民间,仿者常行此法以欺世。时至今日,亦是买王得羊,弥足珍贵矣。争论不已,余请借观数日。友人笑允之,声明:无钱付尔鉴定费。
此盘之器型,似宣德撇口盘,满釉底,釉汁肥莹,胎体厚重,与雍正瓷之白腻温柔、轻盈婷秀大不相类。反复比对其官款书风,端正有余而劲挺不足,笔力绵软,结体稍嫌臃松。据而断其非雍正官窑白盘,可勿庸置疑。
乃退而求其次。近年间颇兴收藏民国瓷器。果能以平价购得民国佳品,可差强人意。此盘手感堕重,釉色泛青似鸭蛋壳,画风种种,均与民国仿雍正五彩器相颉颃。正欲定案,又觉其器型之规整及釉质之莹润,制瓷之技实高出民国瓷器之上。且绘画深细处亦有不妥。民国后期距今,虽不过五六十年,当时瓷绘画工,仍是民间匠手习气,下笔无拘束、甩得开,视古虽多有不及,视今则胜出多许。此器之画工,细则细矣,比例构图均正确无误,然终欠一畅快。描画间难掩其无棱无角、中规中矩之俗,画手似有中等美术专科之毕业文凭。最露马脚处,所画人物依水浒叶子旧例,腰佩条牌,内以蝇头小楷书姓名。卢俊义之卢字,竟书简体字。察简体字推行于五十年代初,旧日匠人必不能即刻弃古繁、就新简。随即展开手工业之社会主义改造运动,身处猎猎党旗之下,谁人胆敢再书前朝“大清雍正年制”款?如此直至文革收场。八十年代至今,仿古之风复炽。小窖精烧,胎、釉、画、款专人分掌,一窖成器不过二、三件,乱真酷肖是图。定此盘为此期间物,当不冤枉它。
告之友人,沉思良久,亦以为然。叹曰:“烧得真不错。”
噫,仿民国仿雍正五彩刀马人物大盘! 于此可见制伪者之阴谋深远:仿中仿,连环套,躲过明枪又施冷箭,不怕尔不中招。此盘漂洋过海转战至此,一路上擒获者又何止一人。鉴古者焉能不畏哉,焉能不慎哉。
2
碧玉鹌鹑盒
伦敦克里斯蒂曾展出碧玉鹌鹑盒一对,标明十八世纪物。玉雕鹌鹑盒,寓平安和合之意。习见之明清玉鹌鹑,刀疏简而意韵足。此器采线刻琢法,与之大不相同,然渊源甚古。卧身蹲踞,遍体披翎毛,片片鳞叠,每片浮雕成形,琢双线为翎管,两侧密排直线为羽丝,极繁缛纤巧之能事。抛磨上光亦晶亮悦目。
迨复观之,觉其琢技颇藏蹊跷。乍似毫厘不爽,实则有形无神。板谨切划,似几何直线,无点滴灵性。抛光亮中乱丝袅结、贼光闪射。置诸放大镜下,见砣轮起刀,踌躇手战、错步再三,方寻入径路。中途常斜冲出槽,弯转处不能圆滑,竟呈细密锯齿状。凡此种种,必是今人操电动高速琢具所为。兹此,始察其不轨。
作此器者之狡狯,一在工细,二在?古。精益求精,本古时匠工艺德。此器耗工费时,不惮琐屑,大悖时下高效图利之心,是工愈细,人则愈信之为古匠手出。蓄意欺世之徒,常是巧诡好学之人,肚内都有几本图书。商周青铜酒器曰凫尊,羽毛翎管即以线琢构成,后又见用于宋元玉鸟乃至明清瓷禽,是此器袭抄之祖本。凡造伪,妄念癔撰,易被识破;藉古唬人,则予人世糸悠远、其来有自之感。
3
偈语白玉墨床
近年间纽约索斯比拍卖会屡有赝品亮相。见白玉墨床一件,玉质优良,称代乾隆,以不菲价格拍出。
其器形平沌庸软,台面刻隶书开经偈四句: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落款刻椭圆形章一枚,内书一“佛”字。通观其刀法笔意,茫散失神,刀口内粗茬砺砾,与乾隆玉工有云泥之别。又,此开经偈传为唐则天武后所制,历来冠用于金刚经大圣五公救劫诸经颂讲之前。忽镌此偈于墨床之上,不解何意。其偈后落款犹不伦。偈非佛说,亦不闻佛有款识,奈何落一“佛”字?岂不活似书文革式开场白“东风劲吹红旗飘,革命形势无限好”之后,下属一款“毛泽东”?此器之伪,不须多辩。
4名家竹刻
明清竹刻,本传世不多。朱、沈、吴、封、周诸大家所制,更早已是名器有主。德国纳高某次大拍,骤然有竹刻近四十件地涌而出,称来自德国重要藏家。笔筒臂搁之属,小松鲁珍之款,白石悲鸿之稿,影梅俟园之制,林林总总,瘴气乌烟,仅一二件可存疑似真者。雕工拙恶、潦草疏涩,再经染红烫蜡做成旧色,之丑怪弊脚,大类王媒婆胭脂抹面,既于伪器中亦当列下下之品。漫步展厅,触目惊心,先欲大哭,继又想笑,量纳高此拍必以“砸锅”收场。寻后传来消息,拍出者竟达十之八九,且颇不乏攀天价者。
骇人听闻,仰天呜呼!
5
竹雕香筒
一日,古玩商俊德出示一竹雕香筒。红紫光泽,风格似明末清初物。周身浮雕,偶见透雕,刀工细致入微,令人兴叹。俊德沾沾自喜,云高价购自北京,乃难得一见之精品。
待定睛次递观览,乃露狐尾马脚。工虽细,故事却搅拌烩杂。湖石竹树、板桥流水,一路宛延上山,有高士弈棋于泉亭,仕女慢行于荫下。再上则见三、两山僧自佛堂探头外窥。山脚下不知何故,又有车马将士执盾牌兵刃,轰轰烈烈旗导而过。可谓僧儒男女,文武大乱。亭柱上刻楹联一对,各为四字,史无前例。左联“白云山月”之云字,乃简体字。香筒之皮卖光泽,薄亮明净,不熟不润,是蜡亮而非历数百年手泽垢侵而成之包浆亮。底与盖,一望而知为新红木所制。
俊德劝余购藏。亟摇手敬谢不敏。
6
靠背椅
王世襄先生论明式家具之美,效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体,共得十有六品。第十三品曰空灵,实例引自德人艾克《中国花梨家具图考》所著录之明黄花梨靠背椅。椅之样式,兼灯挂与统碑而有之。奇处在其靠背板之装饰,上部开满圆开光,中部嵌长方形瘿板,下开长圆开光似海棠式,及椅盘下与四腿间不用券口牙条或罗锅枨矮老,而代之以细棍三弯状角牙,空透灵逸,有翩然欲飞之致。椅虽秀美,迭经著录,名闻遐迩。敢斗胆仿造,无异自揭其伪,且艺韵简约,不合当前靡侈风尚。多亏此因,从来未见仿品。
伯德富某次秋拍,赫然见靠背椅成对,与之如出一手。靠背板沿边起线,顺势延入直搭脑少许,似音乐之渐弱至寂,照顾周到,较艾克之例犹胜。传世古物罕有绝似者。然历来论古,言有易,说无难。或竟是遗世另出?
预展日,得亲验其身。新红木制,色浊类猪肝。曾施紫褐漆,再打磨殆尽,做斑驳残旧状。瘿板污以油腻,籍掩其新涩。四腿足端糟朽,似经长年地潮侵蚀,然水渍污痕与上段好木界线清楚,抠足端木渣以指捻之,渣硬不成酥粉,是刀斧轻砍缺豁,浸泡于罐装污水中而成者。盖常人印象,古物老,老必旧,旧则必裂必脏。无怪乎造假之徒顺水推舟,污垢腻缝、脏水浸泡,风扇扬尘,置之阴湿处令生蛛网蛾膜,无所不为,冀依此思路欺人渔利也。余大失所望,乘兴而往,败兴而归。
艾椅之靠背板开光与嵌瘿装饰,向觉其既古典、且前卫,寓诡异幽玄于简明之中。鄙意此图乃道家天、地、人三才之象。天圆而虚,地方而实,人则兼具天地方圆虚实之性。因未曾经人论到,行文至此,故信笔及之。
7 崇祯青花葫芦瓶
尝于伦敦伯翰预展上见青花葫芦瓶一只,瓶颈饰郁金香纹,瓶身上部绘两高士倚松对坐,为林下论道图。下腹画绿林豪杰一队,挽袖提刀,扛矛推车,相顾行过柳荫下,纛旗漫卷风中。签示年代:十九世纪。
郁金香纹,乃明末崇祯时荷兰瓷商所出纹样,常做外销瓷之颈腹边饰。此瓶画意纹饰及皴染勾点之法,器形及底足刮削,无一不肖崇祯青花瓷风貌。惜胎体疏松,拎之便觉手头飘忽。釉衣稀薄晦暗,泽现新光。近四百年物,竟毫无人迹用痕。胎疏釉薄,入匣钵置窑火中,水分自胎蒸出,遂遍体汽孔似毛鬃褪净之猪皮矣。较明末青花瓷之明朗坚润,差之多矣。伯翰之断代,亦藏隐衷:不好归之明末,亦不能立斥新伪。进退维谷,只从中段寻得出路,称十九世纪。
拍卖之日,台湾人汉克勇猛亮牌,想必料定是一“大漏儿”。价过万镑始竞得。讨教所以,彼挟烟吐雾,谈讲神飞,尤在大胜亢奋中,道有客商指明此瓶,愿出两万镑定购,此客商宁非送拍人欤?
8
御题诗菊花玉山子
曾几何时,文物古玩凡属皇家、宫制、御题、上用者,身价之昂贵,令人啧舌。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惜世人每忘后句之肃正规导,但取前句之容恕体谅也。以天子九重之神秘,锦衣玉食之奢华,是天下一人,富贵已极。夫得一御物在手,如附骥尾,遐想驰骋,幽思流荡,亦足畅神代身受之游。又皇家制器,料则广采海宇珍奇,匠则罗致天下名工,不惜工本,惟求冠绝。孰不心向往之?
有所好,必有投其所好。真品居奇,正助赝品浮滥。此风实非自今日始,清室逊而民国兴,端倪已见。
旧金山伯德富某次秋拍,头等重器为清乾隆御题诗青墨玉山子。玉材硕大,凸圆如丘,青墨两色掩映隐现。俏墨色雕做崖石倒垂,数枝青色菊花灿然绽发其间。上端刻填金御题秋花奇石诗一首:一卷焦墨石,数朵傲霜花。恰似青莲李,短章亦大家。旁镌填朱“醇珍藏”印一方。
终乾隆帝一生,诗歌题咏不下五万首,是首或存御制诗集中,待考。然读此诗毕,不敢遽信即为此玉山而题。
依御题诗铭常例,篇后落御款年号干支并钤御印或闲章,如清宫旧藏御题青玉大盘即属“乾隆丁丑孟冬之望御题”,铃印“乾”、“隆”。玉山之题,开篇即书“御题秋花奇石”,篇后无款无章,是一变成他人口吻矣。
前两句言:“一卷焦墨石,数朵傲霜花”。玉山,沉实积重之物,称“一卷”,不当。称玉为石为奇石,又不当。此玉之墨色,韵活灵动,喻之焦墨,不谐。诗之末:“恰似青莲李,短章亦大家。”乾隆帝赋诗文赞赏玉工,尝许“天工”,曾推“义重”。然此两句,置自古士庶等级于不顾,直是将玉工比之于李太白,不妥。诗仅四句,存一再不当、一不谐、一不妥四病。此诗若真,颇疑乃为一《菊石图》手卷而题,画幅短小,手笔则称大家。造假者缘玉寻诗,循诗构意,成此移花接木之畸果,或得此旧雕玉山,妄刻御诗及醇印于其上。
“醇?珍藏”印,当是醇亲王载涛收藏印。醇?乃他人所用之简称,岂可自称。钤处不在背面角落,上堂践室,直踏本府,公然与百余年前皇祖御诗并列,有大不敬之嫌。篆法凌乱,填朱以印泥抹入,端是假印一方,虚张声势。
玉山雕琢及花石布局,尚属爽净规矩,然比不得乾隆玉工之高超不凡。当为后作,年代或在民国,或不能晚于民国。御诗及醇印则必出民国人手,一据其隶篆拘泥,功力不到,二据其暗授人以柄之心态。民国人做伪,尚怀恻隐不忍之心,往往留下暗门活口。如此玉雕山子,不过刻御诗一首,醇印一方,文不对题,行款全不依皇家章法,且并未明言乾隆御制。若君自行对号入座,乃君之责,非吾之罪。较今日造伪者行不择手段,志则在必斩,到底有知耻不知耻之别。
经一番争抢,秋花奇石玉山以近七万美金之价拍出。随即倍翻其价,现身中国嘉德秋拍。流标,后不知去向。
9 康熙大盘与和合神
初春某日,接一美国老妇人电话,称名吉娜,居湾区奥克兰市,年逾八旬,目昏手战,驾照业经交管部门取消,家有中国瓷器欲售,问可否登门检视所藏。余诺然,傍晚驱车至其公寓。
吉娜白肤蓝眼,举止文雅、衰美依稀。客厅摆设晚清红木家具及瓷石织绣小件。其父雅好东方艺术,藏品购于二十世纪初,四十年代逝世后遗赠女儿。去年曾特聘某博物馆亚洲艺术部女博士一一鉴定,拍照片并附以说明之后装订成册。
遍阅是册,多为清代出口瓷器,杯盘壶盆之属。唯青花大盘一只,直径近四十公分,绘东坡赏古图,翠蓝浓畅,写画极精,底属“大清康熙年制”款,笔力沉凝、结体劲瘦,撇捺重戳,踢挑出尖,一望而知是康熙官窑精品。女博士说明:虽属康熙官款,却是后来仿造。估值一千二百美元。询问此盘现在何处。答曰:素不甚喜此盘。盘不佳,容浅不宜盛汤,尺寸过大而略板翘,置诸案上有欠平稳。问能否取出一观,答曰:“卖了。”问何日卖出,答曰:四天前与老友往旧金山一年一度之太平洋亚洲艺术博览会,遇一美籍华人展售商,其妻英国人,经营鼻烟壶,温文明慧。彼此相谈甚欢洽,力邀彼夫妇晚间至寓所,尽示所藏,二人选购此盘而去。余懊丧默坐。少倾,问所付何值。答曰:恰是所标千二百数。人贵知足。心满意足矣,不能再生怨语。
吁,苟缘悭如此,夫复何言。
西方博物馆之中国文物专家,大有满腹经纶者在。历代文物术语名头,张口即来,熟谂之极。惜吾国文化终非彼母脉血源,充其量是后母继子而已。谈史论世已难免外国人言中国事之憾,何况意妙涵邃之古物鉴定,更觉鸦言雀语之隔。窃谓真懂耶假懂耶,不看学历,无关著述,唯在敢掏钱自买否。若供职博物馆,逢鉴别入购事,款则公家款,藏则公家藏,“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然孩儿却是别人家的。买对,固然得意。买错,到底亏在公家,不误照领月薪。己身无涉忧患,遂乏锐意精进之心。不可谓不思尽力服务,惟其眼力造诣,比之捧私囊血汗,买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旦打眼,和血吞泪、刻骨铭心、习学长进于“血的教训”者,不逮远逊。吉娜所聘之博物馆女博士,想来乃此等“银样腊枪头”一柄,十数万美金之物,贬至千二百元。真真惑人以“似懂”,误人以“非懂”也。
归后经旬,每思之,辄郁郁不舒。
后于洛杉矶面晤一对古董商,夫讲沪腔国语,妇操英音。读其名片,竟是购吉娜大盘者。余婉称友人言,贵店曾购得一康熙青花大盘,官窑,极精绝,不知有心出让否。夫答曰:确有此事。盘仍在店中。某日不慎失手,落地碎成数块。经粘合,摆在柜头聊做参考资料矣。少顷又道:“你没看见断碴口,胎骨比汉白玉还白。”言罢,愀然不乐,残痛犹在眉端。余亦诧愕不能语。
悲夫,悲哉,自此人间又去一美。缄然默然,权胜浩叹。
是晚,吉娜亦开启珠宝匣示余。镯戒珠链间有玉坠一件,碾琢生动,为明末清初物:偏髻童子笑口大开,拥鼓踞坐,一手执鼓棒,另手执一Y形物,两杈间有一螺旋滚轮,鼓边有云螭攀绕。试问价,答曰:乃幼时父母所赠生日礼物,睹物思亲,不在欲售之列。适才与康熙大盘错失交臂,正意沮不快间,亦无心多问。
转年,其子罗伯特忽自俄勒冈州阿什兰市来电:吉娜月前因脑溢血过世,丧事已毕,有若干家具遗物待售。余即点购该玉坠,且任其出价。彼称仲夏间将来旧金山湾区,届时顺便带来。
玉坠大小如核桃,古时随身携挂,即今日亦非稀贵物也。余属意之,非图牟利,乃另有缘故。
同题材之小玉件时见于国内外拍卖场上,玉坠多,摆件少,概以击鼓童子称之。是称固不错,惜失之泛泛。此童子虽小,来历颇大,实吾国现知最早之和合神也。其俗姓张,名万回,唐陕西阌县人,出家为僧。传玄奘往西天取经,于佛殿上见题语“菩萨万回谪阌地教化”,归唐后曾往寻谒见。回多异迹,武后时诏入大内,语事多验。据《太平广记》卷九十二异僧传,“回生而愚,八、九岁乃能语,父母当豚犬畜之。回兄戍役于安西,音问隔绝,父母谓其死矣,日夕涕泣而忧思焉。回顾父母感念之甚,忽跪而言曰:涕泣岂非忧兄耶?父母疑而信,曰然。回曰:详思我兄所要者,衣裘糗粮中履之属,请悉备焉,某将往之。忽一日,朝赍所备而往,夕返其家,告父母曰:兄平善矣。视之,乃兄迹也。一家异之。弘农抵安西,盖万里余,以其万里回,故号曰万回也。”又据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载:“宋时杭州以腊月祀万回哥哥,其像蓬头笑面,身着绿衣,左手擎鼓,右手执棒,云是和合之神,祀之可使人万里之外亦能回家,故曰万回。明时其祀已绝。”
知万回至少宋时已被奉为和合之神。考祀绝之时,汝成乃正德嘉靖间人,当不晚于其时。
鄙意谓民间化其身为击鼓童子,盖取击鼓欢庆寓团聚之喜,以鼓槌多次上下往返暗寓其名万回。云螭状其穿云腾空,螺旋滚轮乃其踏飞万里之轮。纽约克里斯蒂秋拍图录释螭为猫,以飞轮为按摩滚轮,殊荒唐。我国古代民间风俗,若不详加纪录,世过境迁,常有令后世百思不得其解者,此即一例。
后和合神屡发新枝,道家刘海配释门寒山者有之,寒山配拾得者亦有之,称和合二仙,均以荷盒为执仗法器(元明绘画或明瓷图案之寒拾图,寒不执荷,拾不捧盒,故只可视为二僧造像也),佑家人和睦合聚。至清雍正十一年,敕封唐天台僧人寒山拾得为“和圣”与“合圣”,始定于一尊。然民间未必聆旨即改弦更张,盖新风旧俗之更迭,向循缓徐逐渐之过程。如万回哥哥,明时绝祀,民间至清初仍雕像做佩带吉物。仅就余曾经眼之真品者言,和合万回,最早者元代,至晚者清乾隆;和合二仙,刘寒者两件,一为康熙寿山石雕,一为康雍间竹根雕,寒拾者俱是乾嘉以后物。倘寡闻陋见差堪征采,大抵万回哥哥为宋元所奉;刘寒与寒拾在明中清初与万回并行过渡;乾嘉后则寒拾独领风骚。晚清民国之婚庆喜幛,亦有绣寒拾其上者,是又兼司夫妇琴瑟祝谐之职,腔愈荒而板愈走,已尽失本意矣。至余商购前述玉坠,欲为民间和合神祗嬗变之迹存一实例耳。
后罗伯特果如期而至。及晤面,仅袖出霉画两轴、料珠数串及曾伤透余心之女博士鉴定册。询及玉坠,彼连连致歉,谓行前集家人团坐,启吉娜祖母之珠宝匣,宣布每人可择心爱者留念,若二人同欲一物,则抛币决定,剩者将尽售之。玉坠居然为幼女选中,只得尊重其意。待伊长大成人,或转念欲售或可劝其出售。若售,“保证卖给你。”
余问年龄,方六岁,遂不作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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