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宅后
程宝林
1
半小时前,和母亲通话,叙了一阵家常,母亲说:“我告诉你一个村里的坏消息。我们家对面的贵成叔,被汽车撞死了!”母亲的声音出现哭腔。
5月13日那天下午2时许,贵成叔和另一位村民,在沙洋驾一辆三轮摩托车。一辆满载的油罐车从后面超车,将三轮车撞翻,贵成叔被当场撞死、这位开车的村民被撞伤。
母亲说,听到噩耗,自己的腿都僵硬了,挪不动步子。打电话回村里,话筒里传来一片嚎哭,鞭炮炸得耳聋。母亲想让父亲回去吊唁,接电话的村民说:马上要到火葬场去,赶不及了。母亲便拜托村里主持丧事的乡亲,写上50元钱的奠仪。
贵成叔与我们家,是门对门的邻居,两家的距离,不过20步。他住着堪称村里最好的一栋砖房,还有一个大院子,收拾得很整洁,种着些蔬菜。种地之外,两口子开着一个杂货店___实际上,店面就是自家的客厅(我们那里称为堂屋)。
去年12月底的一天,我从美国回老家,抽空回村里走了一趟,到贵成叔的后院看了看,临走时,买了一条烟和一点饼干,孝敬村里的程家长辈,另外买了三挂鞭炮,几包纸钱,到村子的公共坟地,祭奠自己的爷爷奶奶等先人。贵成叔正在打麻将,一见我,马上走到街上来,伸出一只缺了大拇指的手,将我的手握得紧紧。
他失去大拇指那夜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1974年的秋收时节,生产队通宵打稻谷。本来,吾乡的水稻,都是传统的脱粒方法:将稻谷平铺在禾场上,用牛拉起石滚碾压。但上面为了落实毛主席“农业机械化”的指示,用柴油机发电,拉起灯泡,村民们启动新买的脱粒机,一整夜脱粒。20多岁的贵成叔,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当晚负责站在脱粒机边,将一捆捆稻谷喂进飞转的机器。一是对这机器还很生疏,二是累了一天,贵成叔的手,不小心伸进了脱粒机,一只手掌立刻变得血肉模糊了。作为同样熬夜“大干社会主义”的小学生,我耳闻目睹了当时禾场上的一片惨叫和惊呼,看到了被血染红的金黄的稻谷。
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后到四川工作。有一次,带着女朋友回老家探亲,回去时遇到大雪,由村子到沙洋这大约30里的路程,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搭乘。贵成叔开着他的手扶拖拉机,滑滑溜溜、泥里水里,滚了30里,终于将我和女友送到了汽车站。他本来只要收点柴油钱,我还是硬塞给了他14元钱。
因为跟机械打交道,他的家在冬天人气特别旺,因为他肯生火:将湿的树兜、木头,带着雪抱进来,放在堂屋的一个破脸盆里,然后,拎出一罐废机油、脏柴油来,浇在木头上,一团火,带着一蓬烟,就升腾起来了,屋子里,立刻挤满了前来烤火的村民。于是,嚷着打牌、搓麻将的、买零食、便宜烟的,好不热闹。
最近这些年,我的村子,开始走恶运,走霉运,不足100人的村子里,凶死、病死的,自杀而死、夭亡的,已经快20人了。人命如土,冥冥之中,难道真有什么命运之神,不肯放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么?
2
先从村子东头第一家说起吧。
月妈姓甚名谁,我记不得了。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她偷东西的坏名声,传遍了四乡;后
来,是她的大女儿未婚先孕,又是一片骂名;在她的丈夫失踪几年后,她居然又生了一个孩子,村里的传言,难听得令我不好在此转述。他的小儿子,是到沙洋附近当“倒插门”女婿的。这在乡村里,也是难以抬头的事情。谁知这个小儿子,入赘以后,奋发图强,在别人的村子里,居然当了村干部,而且,负责计划生育工作。
有一天,他带着拖拉机,到一户农家,请那家怀第二胎的孕妇,去作流产手续。说是“请”,当然是客气的说法。在农村,常常全体村干部上屋揭瓦、进屋拉猪,才将孕妇强拉到卫生院的。“人权”这个词,农村人谁喜欢说?谁稀罕听?这个倒插门女婿,一个外乡人,与当事的男主人争执起来。男主人跑进屋子里拿杀猪的尖刀,旁观的村民齐声喊“跑”,这个一根筋的村干部,硬撑在那里,说:“我就不信他真敢拿刀子捅我!”那人拿了刀子来,照他的胸口,死命一刀。
后来,我看张艺谋、葛优他们拍的电影《有话好好说》,觉得极其深刻。我以前留意到贫穷与愚昧的关系,而忽略了贫穷、愚昧与野蛮的交错关系。
捅死他的人,后来被判处死刑。杀害计划生育干部,和中国的国策作对,死有余辜。在一个死刑被严重滥用的国家,这样的判决,没有任何人说个“不”字。
朝着村子的中心,隔了一片废墟,就是我的少年伙伴金兴成家了。他几年前,在工地上被一辆卡车压死;而他的弟弟,10多年前被邻村的一个凶汉用鸟枪打死,开枪的人被公安局认定为“正当防卫”,没有承担丝毫法律责任。金兴成的惨死,已在我的散文《端午一哭》中,写得很伤心了。而他的家,斜对着我的老屋,距离也不过20多步。
而与我少年时代的卧室隔一条两米宽小街的,就是开杂货店的程顺道家。前年,他的二儿子,不到40岁,死于胃癌。我半年前回村里,见到顺道爹(按辈份,他是我爷爷辈,但与村里任何一家,邻里关系都不太好),老得简直难以相认了(见散文《归葬》)。
在我家老宅的西边,现在是一片菜地,种着白菜和葱。这是程家彦老爹的宅基地。10多年前,儿子打牌,输了100多元钱,他劝不住,喝农药死了。100多元钱,值得喝农药吗?但他确实就喝了。农药家家都有,又便宜,农民再穷,也是舍得的。
3
现在,轮到说说我家南边的那户人家了。
那是原队长曾祥生家的老宅。
祥生爹当年可是村里的风云人物。他领导的我们生产队,在70年代初,是周围几十里人人羡慕的富村,工分值将近一元(每个壮男劳力,出工一天,足额工分是10分,年底分红时,折算成现金,就是工分值),而周围其他的生产队,工分值只有四、五毛钱。
他是村里除了书记之外的第二号人物,威风得很,除了政绩外,还有一个弟弟,在解放军里当营指导员,驻扎杭州。
70年代中期,他的大儿子,被回乡探亲的弟弟带到杭州去了,一个多月才回来。他带回了100多本连环画,装在一个小箱子里,可把我们这些连县城在哪里都不知道的孩子谗坏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欲比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位教导员回乡探亲时,带回了一台烟盒大小的红梅牌收音机,和一只乌黑铮亮的手枪。他要“打枪”的消息,在村里早已传遍,可是,这个由大上海移防杭州的军官,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日子一天天过去,谁也没有见过他的枪。
有一天,傍晚时分,村里一阵喧嚷,大人小孩都疯了似地,朝队长和军官的院子里跑。我也挤进了人群。
军官从裤袋里,抽出一个乌黑的铁家伙来,对着院子后面的一棵大皂角树,扣动了扳机。“砰砰砰砰”,四枪,枪枪命中树干;这时,军官将枪递给队长,说:“哥,你也来一枪”。
队长接过枪来,无比骄傲、无比谨慎地开了一枪,子弹飞到天上去,打下几片树叶。
那片哗笑,是我童年亲眼见证的超级荣耀。
队长已去世多年;他的妻子,独自住在老屋里,没有任何亲人照料。孩子们都在城里,混得不好,没有谁有能力将老妈接去赡养。
军官转业后,回到家乡,当了国家粮食部门的领导。前些年,一个湖南的粮商来买粮食,现款不足,这位前军官,凭着人对人的基本信任,仍然准予足量发货。那人很快就汇来货款。这样先货后款,几次之后,那个粮商就算在这家国营粮食部门,建立了可靠的信用。
有一天,他再次光临,赊走了一整列车十多个车皮的大米。
一去无踪。
上级对这位前军官停职,每月只发206元生活费,勒令他外出追债。可是,这个湖南粮商,听说早已逃到东南亚去了。
抑郁成疾,前军官很快中风,拖了半年,追随哥哥,走上了黄泉之路,才50多岁,尚未退休。
前一段时间,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位前军官的遗孀,在随军去杭州之前,是母亲村里的好友。我们家成份不好,母亲珍惜当年跨越“阶级”的这份友情。我立刻索取了她的电话号码,打了一通电话给她。谁知,这个已经至少20多年,甚至30年没有见过我的女人,得知是我从美国打电话给她,竟然哭起来。嗫嚅中,她说:“你维协爹死得好不甘,我们现在的日子过得好遭孽(可怜)。他密密麻麻,写了六大本。他的一生,都写在上面,想给你看一看。”
我正在筹备为我的村子,写一本村史。这当然是极其珍贵的原始材料。
手稿送到了我妹妹手里,担心寄丢,我嘱咐妹妹暂时妥善保存。妹妹说:“好重啊,怕有五、六斤!”
4
屋前宅后,乡亲们一一凋零,都不是得享天年之后的善终;想到自己的爷爷奶奶,毕竟都是卧病而死;自己的父母,虽然有病,毕竟健在,在城里勉强学过城里生活。老宅逐年垮塌几间,渐成废墟,我的心里,有欣慰,更有悲哀。
行文至此,我停止在键盘上的敲击,再度拨通父母家的电话,严厉地“训斥”父亲:他舍不得一元钱的公共汽车票钱,骑着一辆连刹车都没有的自行车,以乡下人的骑车技术,在汽车的车轮间接送自己命根子一样的孙女,已经两次被出租车将车架撞扭曲,将双手撞得鲜血淋漓。我坚决禁止他在城里骑那辆破自行车,而他坚决不相信,他在美国的长孙子,只要少买一次零食,就足够他一两个月的全部公共汽车钱。
心疼钱,不心疼命,这是中国农民的基本特征。
心疼粮食,不心疼身体,这也是中国农民的基本特征。
对我老宅前后左右那些死于非命的乡亲来说,“命”又是什么呢?难道仅仅只是命运的偶然吗?
10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散文《怕见家信》;现在,打国际电话回家,我怕电话那端传来的,是今天“贵成叔被汽车撞死”这样的凶信。“儿行千里母担忧”,反过来,儿在千里万里之外,心也为父母而牵挂,而担忧啊。
开车的不惜命,骑车的不怕死;饭菜溲而不舍,小病拖而成大,这仅仅只是经济问题吗?
半夜无眠,遥望故乡,又添新坟。
母亲说:“你贵成叔,还指望明年过60大寿呢!”
2006年5月20日,旧金山无闻居,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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