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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白剂
倪湛舸

雨龙篇: 散场时,演员都走了,我还在

雨龙长了一张欠揍的脸,所有人都这么说。

二十岁的时候眯起眼睛阴险得像三十岁大叔,三十岁的时候裂着嘴笑却像个二十岁的傻孩子。

在街上撞见阿井和小露的时候,雨龙仍然穿着他的招牌纯白羽绒服。热情似火的阿井穿过行人花坛车辆无数飞奔过去----“我说天才你离诺贝尔奖还有几步之遥啊?”

然后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把手里的咖啡泼上雨龙前襟。

“报复,这肯定是报复!”小露扶着腰慢慢往前赶,远远看见雨龙的手抬了起来----因为看起来非常欠揍,雨龙总是先发制人的那个,为此他的奖学金都用来赔医药费了。

但雨龙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的成年人当然可以当街打架,教职就要到手的物理学教授回国度假就是为了吃喝嫖赌,雨龙却什么都不会做。

他在酒店里足不出户地睡了一周,最后厌倦了伏特加和安眠药,决定出门去吃麻辣烫。

果然是一想起麻辣烫就会出现那些人:胡子拉茬的阿井、公鸭嗓子的小露、还有那个一把年纪了都还穿着套头卡通衫的一护……

现在阿井和小露就在他面前,脸冻得通红,男的开始发胖,女的挺着肚子。

“以后给他们的孩子买套头卡通衫吧----”雨龙没头没脑地想,同时抬起手,把厚厚的羽绒服脱了,贴身的毛衣居然还是白的。那天零下十二度,戴着无框眼镜、眉清目秀、白衣胜雪的雨龙裂着嘴笑了:“你们好。”

面对雨龙递来的好意之手,阿井和小露一起打了个寒战。

“一护?我也很多年没联系他了。”雨龙被阿井夫妇拉着去吃海底捞,服务员小妹们显然对真人版福山雅治有好感,接二连三跑来倒茶,雨龙为此接二连三地跑厕所。“小龙你肾虚啊?”小露甚是关怀地给他捞鱼丸。

“报复,这肯定是报复!”阿井笑得无比畅快。

雨龙推眼镜,推不出寒光一闪,只好摘下眼镜拿手帕擦:“一护好像去了加州,早些年做程序员,有消息说他最近热衷于在ebay上倒买倒卖小玩意,还非得管指甲钳叫斩魄刀,手电筒是虚闪……”

阿井摸一把头上的汗:“果然是逃到外面好!我们两口子苦啊,老婆做外贸,正准备今后自己开公司,我混进政府机关做蛀虫,拼死拼活好多年,这才买上房子,还是五环外面的,开车一个多小时才进城。”

雨龙也摸一把头上的汗。

当年和阿井打架的时候,他可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因为对方长发狂野刺青乍眼,事实的确是雨龙被阿井打爆了头,当然,阿井的胳膊也被踢成了粉碎性骨折,几个月不能弹吉他。

于是乐队的头头志波带着修兵吉良几个找雨龙算账。那时候一护居然又挺身而出,嚷嚷着“谁敢动他我就砍了谁!”

他手上的不是斩魄刀,也不是指甲钳,是随地捡的树枝。

雨龙想哭。他奶奶的每次你都这样,急吼吼地跳出来当英雄结果架还得我打血还得我流钱还得我赔。难道说我上辈子抢过你女人?还是小时候就是不给你作业抄从此被怀恨在心?

雨龙和一护有孽缘。他俩从幼儿园开始同学,小学同桌,中学同班,大学同寝。本科毕业后雨龙出国,一年后,有人往他实验室打电话:“郎呀郎,我们两个不离分。”于是刚到纽约的一护在雨龙公寓里睡了一个月沙发。

“我好喜欢阿井的女朋友怎么办?”一护每天晚上都要眨巴着他的大眼睛问雨龙。

“去死。”雨龙蹲在地板上夹着网球拍缠手胶。

“我觉得她也不讨厌我,该死的阿井,他要是被车撞死就好了。”一护丧心病狂地揪T恤上的卡通猴子。

“你-们-全-都-去-死!”雨龙拿网球拍砸一护的头。一护真是只小强,多少年来,不管雨龙怎样痛下杀手,这家伙的脑袋居然连个坑都没有。

“我知道我脑袋秀逗,可这都是雨龙你打的啊!”一护哀怨地叹口气,“幼儿园发校服的那天,我骗你说大家都要穿裙子…...于是你就穿着那么可爱的泡泡裙把我从二楼阳台上踢了下去……

从那天起,我就没正常过,这样多好,世界变得不那么可恶。

只要稍微好一点,好一点点……喂小龙你还在听吗?

好吧小龙我肚子饿了……好想吃麻辣烫……”

雨龙什么都听见,什么都看见,然而,对他来说,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你的存在没有存在感,那就老老实实地退场,做观众甲或者路人乙吧。

“妈妈说了,不要同陌生人说话,更不能跟着怪叔叔去他家,最重要的是,好孩子千万别混黑社会!”一护超常发挥出的这套递进句让雨龙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而不是气势汹汹的志波一众,甚至那个谈笑间化干戈为玉帛的浮竹。

架没打起来,因为阿井怕自家老大志波惹祸,很是机灵地搬来了老大的老大。

结果大家都被请到浮竹那里打游戏。雨龙选了一套拉风的弓箭“银岭弧雀”射死无数小鬼;一护和阿井挥动斩魄刀互砍,一个嘟囔着递进句,一个胳膊上缠着吊带;志波叼着烟敲他们的脑壳:“这哥俩好,傻一块儿了!”

“你们真的在玩乐队?” 人来疯的一护把脚翘上桌子,显然是如鱼入水地融入了这个大家庭。

志波的手很好看,修打口带的动作特麻利,叼着烟的样子好像黑帮片里的英雄,更要命的是,他根本就懒得理睬一护的盲目崇拜。

志波只在浮竹开口的时候才一跃而起,浮竹叫他出去给大家买麻辣烫。

大家都说真看不出,雨龙那么斯文的孩子打起架来像疯狗,吃东西活脱脱就是头猪。

送他们走的时候,只有浮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雨龙:

“今晚你一句话都没说呢。”

雨龙从小到大没朋友,除了一护。一护被送去检查少儿多动症的时候,雨龙被家长担心是自闭症儿童。结果他俩都正常得祖坟冒烟,然后就一同坟头春草般茁壮成长。

“小龙,那边土包包里的人在吵架!”清明扫墓的时候,一护悄悄告诉雨龙。

“你小时候能看见鬼!”十年后,雨龙在骑车回家的路上大声提醒讲无聊鬼故事的一护。

“放屁,你才见鬼呢!”一护出了名的没记性,考卷做到一半就交是常有的事,别人说那是因为他忘了背面还有题,而据他自己说,早交卷才能买到刚出锅的鸭血粉丝,只可惜他总也不记得到底哪天食堂才卖鸭血粉丝。

所以,还是别指望他能记住街上飘来飘去的白影子了,他们胸口都有个洞,他们叫做“虚”,他们是那些死了都不得安宁的人,没有心,只剩洞,他们以为把别人的灵魂填进那个洞就再也不会饥饿。

可是,他们是虚,永远都不会饱,永远漂泊,永远被人畏惧。

被雨龙踢下阳台后,一护居然毫发未伤,唯一坏了的是脑子。那晚睡觉前,一护爬到雨龙的床上向他描述自己看见的怪物:

小龙,我们一起战斗吧!我的刀叫天锁斩月,你的箭是银岭弧雀!

一护肯定已经不记得了。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的东西,对雨龙来说,是怎样巨大的阴影。

一护家教严,每晚七点必须回家,周末要学小提琴,假期要上补习班,不许看课外书,尤其是漫画。可他的零花钱全买了漫画,都堆在雨龙的床板下面。

雨龙差不多过着没人管的日子,龙爸是神经科医生,老婆跑了,扔下儿子,他没时间亲自调教,于是不停地请保姆和家教。一护他爹跟龙爸是医学院同学,后来一个开小诊所一个投奔大医院,虽说见面就吵架,但还是特意把儿子凑在一起读书,可见也算铁哥们。

雨龙跑去医院找爸爸要钱的时候总能见到众多的中风病人,斜眼歪嘴手脚抽,然后一群护士抓住俊俏的雨龙揉头捏脸,总之是贾宝玉般的待遇。

在温香软玉里打滚,迟早会落得跟那群病人一样----这是雨龙的风月宝鉴,于是他赶紧揣了钱去找在楼下等着的一护,他俩逃课去海洋公园看鲨鱼。

下楼时按错了电梯楼层,血癌病人光着头黑着脸在咆哮,雨龙见多识广,知道这是排异反应,骨髓配上了又如何,手术成功了又怎样?

总之都是命。

那年,雨龙十五岁。竞赛得奖,围棋五段,英文杂志随便翻,最喜欢的漫画家是小畑健。一护那脑残也就追久保带人的水平。

别人眼里看来,雨龙实在是一帆风顺得过分,于是招来不少麻烦,生性再孤僻都会被骚扰。骚扰者分两类,一类矢志拯救他的灵魂,还有一类垂涎于他的男儿身。

国外搞什么狗屁宗教自由,轮子闹得无法无天。雨龙常去的饭店免费派送《大纪元时报》,系里系外的同学同事里就有好几个轮子。中国教授在课堂上演完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之后感慨一下宇宙大法之玄奥是常有的事,雨龙还好几次被人拉着痛说被迫害家史,没有三个小时脱不了身,连说急着撒尿都不让走。这谁迫害谁啊?我真肾虚怎么着?

期末系里聚餐,雨龙又被轮子缠上,说我们这些探索宇宙奥秘的人离大法那个近啊,来来来,近水楼台先得月,石教授也弃暗投明了吧!雨龙暗暗咬牙切齿:“Kuso,我的银岭弧雀在哪里?!”嘴上说得更绝:“其实吧,我有个梦想----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

比轮子更可怕的是女人。这些年雨龙的办公室、公寓、手机、信箱里表白的说亲的络绎不绝。我这种万年宅男也算钻石王老五?早上刷牙的时候雨龙特地多照一眼镜子,想看看自己到底是否吻合别人的描述。

描述之一:模样周正性情贤淑。(这是娶媳妇还是嫁老公,嗯?)

描述之二:条件好能力高,这么年轻就在名校当教授!(大姐,你们可真势利!)

描述之三:无明显缺陷或不良嗜好。(找谁不行啊偏找我?)

最后,雨龙终于被逼急了,脑筋一乱放出话来:“我只喜欢没有胸的!”

他指的是阿井家媳妇小露,一护那条忠犬暗恋(索性说明恋?)多年的女王。不过,小露怎么会是万人迷,那丫头不就一万能盾牌吗?

雨龙三年就拿了博士。这要归功于美国医生开的强力抗抑郁药,吃得他high过了头,搞科研发论文势如破竹,脸上还时常洋溢着白痴般的幸福微笑。

做博士后的时候,雨龙向组里新来的小妹妹推荐怀旧经典《花仙子》,惨遭鄙视,人家说回家要看《绝望先生》。停了药的雨龙也就是个绝望先生,酗酒成性,没有安眠药睡不着觉,还不定期地抽风,一会看新闻骂政府忧国忧民,一会看漫画骂一护说那家伙每周都买Jump还不肯寄给我看。

雨龙现在都带研究生了,开春时读申请人的personal statements读得吃不下饭。那些献身科学万死不辞的套话跟一护当年写的情诗一样可怕。

“姐姐,今夜就让我睡在你胸前吧!”一护还真写过这话。

“小露有胸吗?”雨龙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打断一护的诗朗诵。

龙爸被别的医院挖角,雨龙本科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去了南方,都快退休了还忙着救死扶伤。雨龙出国后家里房子懒得卖,租出去收点小钱。雨龙放假回国先在原先的城市呆着,起初还找同学,后来就索性住酒店。但老爸不能不见,于是坐火车轰隆隆南下,现在的卧铺比以前干净点,雨龙能睡着觉了。

睡着了就做梦。

梦见回家,家里那栋楼看着挺陌生,倒像是爸爸以前工作的医院。雨龙拿着钥匙怎么都开不了自家的门,不是租给别人了吗,笨!后来那家人回来了,爸爸妈妈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咦,那孩子怎么长着一护的脸?小一护还是那么可恶,使劲地往妈妈的裙子底下钻,雨龙恼了,你跟你妈撒娇可我妈在哪儿呢?你不欠揍谁欠揍?!于是先下手为强,拎起那孩子就往电梯口走,那里没门,黑洞洞的一个大坑。小一护哭得像杀猪,拼了命地打雨龙,然后,最可怕的事发生了,小孩的手穿过雨龙的身子,伸向紧随其后的爸爸妈妈。

雨龙低头,看见自己胸前的大洞。

惊醒时,火车刚巧从某个山洞里钻出,窗外砰地一下就亮了。云在飘,鸟在飞,风景多么美。“虚”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多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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