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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年代书吧和一对夫妻
潘维

在一座城市待久了,你会发觉厌倦。厌倦是旅游的起点。一旦身处宁静或远处,雾霭会逐渐澄清,重要的人与事或物就会显现。1997年,我刚到杭州那会,酒吧还新鲜,自行车还是交通主流。不过几年,先是中国美院前面的南山路,后来还有植物园一带的曙光路,酒吧像雨后春笋一样生长。我孤身一人,在文学杂志《东海》做编辑,像个来自乡下地主的儿子:白天规矩工作,晚上打发时光。我被朋友们带着,几乎泡遍了杭州城里的酒吧。之前,30多岁的我酒量仅为一杯啤酒,现在已锻炼成为一名酒徒。我不太喜欢震耳欲聋的空间,除非平静久了渴望狂欢一把。我常去的酒吧有华侨饭店旁的“天上人间”,被小说家黄石称之为“我家的客厅”,它距西湖几步之遥,坐在阳台上,西湖的水反光绮丽,除了缺少一位女主人,气氛安静致远。还喜欢的曙光路上的“旅行者”,“U2”;“灵隐路31号”;涌金门对面 “德纳”酒吧的黑啤也口感诱人。然而,如果只允许我作出唯一的选择,那么,我选择“纯真年代”书吧。

每个人都隐秘着许多情结。比如普通市民之于西湖,比如苏小小之于西湖,广阔一点说,比如艾菲尔铁塔之于巴黎,“红磨房”之于20世纪上半页混迹于巴黎的艺术家。美与爱是通过一个人的弱点进入的。有点类似于成都女诗人翟永明开的酒吧“白夜”。“纯真年代” 之于杭州文人们是一个公开的约会场所,是一个摆脱不了的据点。几乎当代来杭州的著名的文人们都去“纯真年代”到此一游过。如果说酒吧的作用是让时间消失,那么“纯真年代”同时做到了另一点:让流逝保持记忆。

书吧位于文三西路和丰潭路交界处,标志不太醒目。推门进去,一连串风铃声就会碰到前额,亲切、温暖空气。女招待,一看就是兼职打工的学生,私下可能为文学爱好者,她们会嚷:潘老师好!我则在底层中间最大的一张长方形桌子前坐下,叫上一瓶百威。对这一牌子的倾心我一直维持着。临街的橱窗和门后的一堵墙从上到下放满了书籍,作家签名本甚多。背景音乐古典,不是肖邦就是莫扎特。最吸引我的不是朱关田的书法,而是一帕斯捷尔纳克的照片,挂在楼梯口,复印件,黑白。仍能感知那种高贵所培育的英俊。不经意间,我醉眼朦胧时目光经过,感到思想和苦难的存在。二楼长期保持安静,似乎适合秘密交谈的人士。三楼则活力充沛,年青的群众常常在此搞集体活动:英语角、朗诵会,各类沙龙。欢叫声从三楼穿过悄然的二楼,像瀑布一样泄到一楼。我喜欢听到木楼梯吱嘎响起,没准会出现一位养眼的美女。

一般而言,一晚上下来,你会遇见许多熟悉的面孔,不是曾经的小说家,就是当红剧作家,或某某外省诗人,教授等等。情形往往这样,开始有一个人先独自坐在那里黯然独欢,然后二个、三个加入,人越来越多,话题变来变去,渐渐醉气笼罩桌面,交谈也渐入佳境,常常妙语滚出,锋芒也不断闪现。结果不外乎如下:自然尽兴,重换一处夜宵再醉一遍,或相互争斗不欢而散。有位叫陈舒的美丽女孩,她后来考上了“中戏”,最早发现文人们在这种环境中交谈的奇异,她首先尝试着把他们之间的酒话记录下来,居然发现转承有序,灵光四射,完全超过一篇精妙的访谈。著名作家李杭育极力推崇此类文本,以至他领导过的诗人韩星孩迷上此道。随时带支录音笔,一不小心,酒桌上的交谈成了一篇记录,并且真名实姓。

很少有人把泡吧当作消费,事实上泡吧意味着一种消磨时光的方式。生命的本质是忧伤的。当一个男人的气质扎根于忧伤里,你知道,他肯定在某处有着不同与常人的深度。他算书吧最忠实的顾客,夜晚降临,他就会孤独、忧伤的坐在书吧的一角,点上一支三五牌香烟,不间断的握起一瓶克罗娜往嘴里倒一口。他略显粗犷,像青年海明威,鬓角很长,目光温和友善 。疲惫的神态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他就是我的朋友盛子潮,书吧女主人朱锦绣的丈夫。一位地道的杭州人。据传,他少年时代曾做过街头小混混们的老大。浙师大毕业后又到厦门大学读了硕士,才华横溢,很快在国内批评界显山露水。我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在90年代中期,一次青年作家的会议上,当时我还默默无闻,没资格参加,他利用浙江省文学院院长的身份和有关部门打了招呼,破格提携了我。他待人真诚、义气,不求回报。在浙江,他几乎可称之为年轻写作者的教父,受他恩惠者甚多。现在,他微微结巴地谈起一本新书,把白天的工作延续到酒吧,扮演着文学麦田里的守望者角色。

2000年初,我得知朱锦绣癌症开刀的消息,赶去探望。和他们夫妇在医院旁地一家小饭店坐下。朱锦绣刚做完当天的化疗。但令我惊讶地是她脸色红润,精神放松、乐观,状态比盛子潮和我更显健康。就在与死亡较量之时,她作出了要开一间书吧的决定。熟识她的朋友知道,她是一位大学教师,外表优雅、美丽,可内心单纯、理想。她身上如少女般散发出一种“倾向于梦的浪漫气息”。事实上,盛子潮同意这一决定比想象的要困难、复杂的多,这意味着他必须举债,更需付出个人的时间和能量,为她爱书爱交友的情结。2000年9月28日,书吧开张,取名纯真年代。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

纯真,就是“银碗里盛雪,”一派宁静、祥瑞的气氛,既有欧洲白雪公主的外貌,又有中国古代小家碧玉的内秀;而年代是垒叠它的砖块,现实则是底座——即书吧。一个事物一旦被命名,那么就有了自身的命运。

我有恋旧癖。迷恋昏黄的光线,陈旧的摆设,老街道,没落的、废墟的小区。在我小时候,逢年过节,别的小孩欢天喜地的试穿新衣,可我总嫌衣服太新。后来,我读里尔克所写:“看哪,星辰都是一团旧火,而那更新的火却在湮灭。”自认找到知音。杭州,从元代马可?波罗的眼光里开始,就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奢靡和风月、柳风与桂香交织在一起,让人甘愿放弃功名。然而,我生活在杭州十年,不仅没有把它使用成旧日子,反倒城市日新月异:街道洁净,公园明亮,鲜见小商贩的身影,没有街头排挡,一切秩序井然。我的失落可想而知。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为自己倾心“纯真年代”找到了证据。书吧迄今已整整七年,可所有内部装修从未变更过,一如既往。从做生意的角度看,我不知是否恰当。如果说盛子潮是酒吧的血肉部分,那么朱锦绣就是它的灵魂。我猜测朱锦绣可能属于土系星座,执着如一,以不变应万变。

每年的最后一天,纯真年代书吧有一个惯例,举办一场诗歌朗诵会迎接元旦,我享受到一个殊荣:每次受邀第一个朗诵。2006年最后几天对我有纪念意义。12月28日,安徽大三女生杨莉的生日,我与她通话表示祝福。半个月前我们在诗人庞培的婚礼上结识。29日晚饭后,她突然心血来潮,冲动地上了一辆从合肥到杭州地列车,30日凌晨3点,她到达我的住址。31日晚,她出现在纯真年代众人的面前。当晚,我就获得了书吧颁发给我的一张奖状:“终身孤独奖”。之后,我迅速意识到,孤独的生活将离我远去。一年转瞬即逝。2007年底,书吧又颁出了年度奖状,是同时颁给我和杨莉的:“江南二人转”。寓意很清楚。

城西原是一片农田和湿地,房地产商可谓神速,不到十年,就把它打造成文教区,杭州白领阶层大多居住于此。书吧和我的住处皆位于城西。两者距离走路也不到半小时。在杨莉出现之前,我经常和美丽的女邻居郁雯一块散步去纯真年代。我与这位教养典雅的演员兼诗人妹妹相谈甚欢。特别在丰潭路一段,一年四季花草繁茂,桂花树则告诉我们秋天了。

今年的雪下得把中国吓了一跳,持续反复地下,春节前后城里的雪厚达几十厘米。踏着吱嘎作响的积雪,我在想,书吧治愈了朱锦绣的癌病,使盛子潮少写了几部专著,但它的存在,确实影响了一些人许多年的时光。诗人、作家间的频繁交往本身就构成了文化和历史。

最近,有一个小惊讶,杭州市的最高地方长官王国平居然关注到这间小小的书吧,并作了一个褒奖的批示。这位在民间口碑甚佳,据说视白居易和苏东坡为劳模的同志,终于代表物质的城市承认,忧伤与美的价值。

2008年3月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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