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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五篇
桑克

老虎砬子

我幼年住过的地方五连是一个曾经居住过一百户人家左右的村庄。年初我听已过耄耋之年的父亲说起,近年五连的创建者以及首批居民多已迁徙外省,彼此相遇倾谈的机会几无可能。父亲是读私塾出身的,他对五连的描述自然渗透着家国气息以及个人随遇而安的平静。我不禁为此感慨唏嘘,并且惆怅地猜测着五连余下住户以及新客的命运。兴衰荣辱对于五连这样一个村庄是适用的,对于那些风尘仆仆的五连过客来说更是具有另外一番苦涩的滋味。我曾经大胆地臆断过凡是没有到过北大荒的外人恐怕难以理解五连这一军事用语背后的真实含义。或许多年之后,五连只是作为屯垦旧痕而存在于历史渐行渐远的记忆深处,而它的旧名老虎砬子的农耕色彩恐怕早已淹没在冬雾模糊的氤氲之中。

我明白自己并无讲述五连的资格,我只知道五连在成为五连之前叫老虎砬子。我在李兴盛先生的书中才知道砬子的确切含义是满语石山的意思。五连境内东北方向伫立着两座百米左右的石山,五连人将其中略大而状似卧虎的一座称为老虎山。这可能就是老虎砬子的由来。我虽然胡乱地读过几本地方志书,并且听父亲以及他的同事们谈起过老虎砬子五十年的简短历史,但是我对老虎砬子的底细仍旧不甚了然。我只是笼统地知道它是兴凯地区最早的拓荒地。农场场部所在地兴凯镇是后来才开始兴建的。兴凯镇与兴凯湖并非一墙之隔,而是相距六七十公里。兴凯据说是满语水耗子之意。这个名字我并不喜欢。这种灰白色的水耗子我幼年的时候曾经见过,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恶心。我不止一次庆幸老虎砬子能够躲过最初命名的危机。

五连坐落在一片丘陵之上。站在五连向北隔着耕地与森林就可以望见连绵起伏的完达山,即使是在晴天的时候,它的颜色看起来也是青色的。我幼年的时候叫它大北山,母亲认真地说我就是父亲从那里捡回来的,所以我时常望着这列远山发呆。近处的小山除东北的老虎山与王八山之外,就是西北的五号山与东面的小东山。老虎山与王八山相向而立,它们之间形成的山口则是通往完达山腹地的必经之处。我初中坐卡车去山里植树的时候,曾在这里的路边见过一只狐狸,它的毛色是灰黄的。五号山下的果园与小东山的杜鹃曾是我幼年记忆的华彩之一,我至今记得每年五月杜鹃盛开的时候,小东山仿佛燃烧的火焰。五连南面隔着耕地的国防公路一直通往中俄边境,而公路南面隔着坡地的地方则是中国东部边境唯一的一条铁路。它的南面是穆棱河冲击扇平原,阳光照耀的时候,流水环绕的稻田波光粼粼。

我在五连听惯了来自中国各地的方言,我不知道每天与我朝夕相处的伙伴们与我一样都是五连出生的第一代人,而我们的父母却都来自于五连之外的陌生省份。父亲与他的同事们或许谈论过彼此故乡的风俗差异,但是我却是在领略他们探亲携归的特产之后才逐渐区分出他们的不同的。我渐渐知道金平的爸爸是东海舰队司令部的,而那位偷弹洋琴偷说洋文的老翁则是一位历史学教授。我渐渐了解五连人的古怪之处,无论歌女名厨还是军官囚徒,表面普普通通而内里却幽曲深邃。我奇怪哥哥藏书中的《堂·吉诃德》与《笑面人》,我奇怪那个满面黝黑的小伙子手中红色塑料皮里包裹的书是繁体竖排的莎士比亚剧本。垦荒队员,支边青年,右派囚徒,转业官兵,知识青年,这些名称之下转动着一张张让我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的面孔。我想这些或许才是五连或者老虎砬子真正的财富,对我而言他们几乎就是永恒的。

2007.12.14.

杨厨子

杨厨子是我家住在五连时的街坊。我记得他说一口老北京话。

父母祖籍热河,方言及口音与老北京话多少有些相似,再加上五连全是移民,天南地北的口音,所以我听方言的能力比较强,而且加上后来在北京念书,所以口音中就有北京话的成分。尤其还不时冒出点老北京话,让北京的同学惊讶,这里我估计有杨厨子的影响。

五连的人都叫杨厨子为老杨头。上上下下都这么叫,我背后也这么叫,但当面还得叫杨大爷,否则我爸的笤帚疙瘩就往我屁股上招呼了。老杨头是从兴凯湖来的,我妈说他们都是劳改新生。我小时不懂劳改新生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对坏人的一种说法。因为连队里的人说起劳改新生时的表情,或者开会时,把他们纠集在一堆,让人拿枪看起来,我就有点明白,他们和正常的好人不一样,但是也没有人明确告诉我说他们是坏人。用现在的话说,他们就是边缘人。招呼到他们身上的词,更多的是歧视啊瞧不起啊什么的。

我父母对谁都好,大约是父亲孟子读得比较透的缘故。后来我爸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将他千辛万苦保存下来的一本线装《孟子》传给了我。老杨头属于没人待见的人,他时常来我们家逛荡,嘴里哼着京戏。我们家人也都是戏迷。但当时是样板戏的天下,老杨头哼的却是老戏。他喜欢杨宝森的戏,而且他的名字也和杨宝森相似,只不过中间那个字是墨而已。我们家对他这个本事就有点羡慕,或者嫉妒,倒不是佩服他对抗潮流的勇气,而是对他唱的味道,还有他对梨园行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解得门清。我对京剧的知识有不少来自他。

老杨头的本工是厨子,据说在北京时就是,做得一手好菜。这就使他与其他边缘人不一样,有一点地位。他在连队的厨房工作,平时也就是炒个辣椒。我爸是菜班高手,可能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来往的,我没问过我爸,只是这么猜测而已。如果团部来人,非他掌勺不可,据说老杨头的手艺很厉害。我似乎没吃过他的菜,二哥三哥结婚时请的是韩厨子。我爸倒是吃过,但对老杨头评价不高,说是红烧肉有点硬。

老杨头的夫人,五连都叫老杨太太,在北京,或者北平时,是舞女。我去老杨头家玩,她给我看过照片。全是黑白的,上面大多是在照相馆里的合影。多是女性,其中也有年轻的老杨太太,烫着头,刘海往一边撇,穿着旗袍,而且很漂亮。而现在老杨太太穿着蓝布衣裳,夏天的时候衣衫单薄,胸脯高挺,和那个岁数的老太太不一样,我妈说这和她没生过孩子有关系。而且她说话嗓门大,有时隔着杨树林子就能听见她骂老杨头。我去北京念书的时候,老杨头送给我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老杨太太送的是一支钢笔。

我家搬走之后,听说老杨头先死了,老杨太太也搬走了,据说还活着。我妈说,当年在北平,做厨子的老杨头总是去追老杨太太。老杨太太被政府改造到兴凯湖,他也就追来了。原来这里面还有浪漫的故事。但看到老杨太太骂老杨头的样子,想象不出年轻时的模样。她对我们家人说话倒是和气,总夸我文质彬彬,长大了会有出息。他们见过荣华,也见过颓败,这些也就是客气话而已,我现在是明白的。

2005.1.11.

王先生

王先生是独身。七十岁时还能骑单车,满街转悠。身体硬朗的程度,让许多老头嫉妒。他也传过绯闻,和一个中年有夫之妇有染。说得有鼻子有眼。当时我倒是有些相信,因为王先生的魅力。但放到现在,就觉得这不过是乡议而已。因为嚼舌头根子,本就是乡下人饭后的余兴节目,和目下某些传媒嗜好相似。

王先生在五连属于高级知识分子。住客大多出身行伍,念过一些书的也有,但到王先生这种程度也就只有章先生,但论起履历,王先生不仅年长,而且做过教授。这些我也是听说,当面没有质询过。王先生,讳愚玖,曾在东北大学任教,据说还当过张少帅的秘书。这都是传闻,到底历史如何,我没查过档案。

我和王先生有过来往。同学中有不少人拜在他门下学书。而我没有。这不是因为我不喜手染黑墨,而是家中有三哥教我,何况王先生教书法多少收些束脩。我家贫寒,子女多,而父亲工资不伙,所以遇到问题都是关门解决。我父亲有本事,几乎无所不能,大到盖房、造车(当然不是汽车),小到织布、养蜂。

其时,我已拜在章先生门下读英文。他是教会大学毕业,纯粹的英式英语。我母亲送他的拜师礼是两瓶烧酒。去学英文是我提出的,大约我觉得这东西家里教不了。大哥的二女儿比我年长,学过“Long Love Chairman Mao”,那种革命英语对我没有吸引力。章先生曾在自己逼仄而灰暗的陋室之中告诉我们几个:王先生的英语是美式的,不是英文正宗。接着就讲美式和英式的发音差别。那时我好奇心强,总想当面请教王先生。一天去打酱油,在砂路上碰个正着。我怯生生地说了一句问候语。王先生看到一席补丁衣衫的乡下孩子突然说英文,也不觉奇怪,客气地回应了一句。果然是那种轻灵而连绵的发音。

初二时,王先生代历史课。他讲历史与别人不同,除史实而外,还讲观点,如“彰古察今”。因为书中没有这些,我记的就尤为深刻。上世纪80年代,存在主义盛行。我在北京正与萨特加缪热恋,回家探亲也带着《西西弗神话》。高龄的王先生突然来访,看到加缪时,便请我借他浏览。过几天,王先生来还书,畅谈加缪,言简意赅,让我大吃一惊。原以为他只了解罗素杜威。少年时,曾送王先生去火车站(他去北京探亲)。到岔路,他说不用送了。他说古人送人只到岔路。“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接着他就给我讲解歧路和这两句诗的含义。当他转身离去,我还站在路边,一直目送他细瘦的背影渐渐远逝。

听母亲说,王先生去世有年,九十岁时还参加农场汇演弹奏过扬琴。我不禁有些伤怀,总想写点文字纪念一下这个独身的流放者。他最后独自死在五连,大约是在90年代中期。

2005.1.14.

赵老兵

赵老兵,十四岁当八路,一直是兵,身经百战,据说一身伤疤。我认识他时,他已人过中年,身材魁梧,面貌铁黑,虽然还没当上官儿,但走路仍是军人派头,有力敦实。他的大名我早忘了,但绰号却记得十分清晰。这不仅说明我记性差,而且也暗示我对消极或者古怪的事物怀有不正当的热情。而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民间智慧更为直接,或者一针见血。

赵老兵的二儿子是我小学同学,四年级或五年级的时候,因功课不好而留级。但因为都在五连,而且两家仅隔一条小街,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话不多,但憨厚,酷似其父,力气也大,学农是他最高兴的事情,因为他的力气可以得到最充分的展现。但他始终是个白脖,我估计是因为他的功课,也可能因为他父亲仅仅是一个大兵。虽然当时我也比较落后,但最后好歹被红小兵吸收了,那可能是因为班主任换了朱老师的缘故。朱老师喜欢功课好的学生。而当时的标准却是小闯将。我曾安慰赵老二,他早晚也能加入,我都能加入,他发什么愁?我们两个小孩子走在冒出草芽的风化石路上,边说话,边往铁路那边走。他最后是否变成红脖,我也忘了。随着相互隔绝,生活的辗转,渐渐就无音信了。听说他后来娶妻生子,再后来听说他死于车祸。

与其他人不同,赵老兵来自正宗的野战部队,听那口气像是二野。当时小孩子之间流行吹嘘彼此父亲的战斗经历,所以我也就间接听过赵老兵的。据说,某一次国内战役,团长负伤,他硬是背出火线,救了团长一命。这种交情极不一般,所谓生死之交就是如此。赵老兵文化不高,没法提升,团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赵,我没法报答你,等战争结束,我把我姑娘给你吧。就这样,赵老兵娶了团长的女儿。这些都是听来的,没得过任何证实。而我认识的赵大姐,也就是赵老兵的老婆,是名副其实的劳动妇女,皮肤粗糙,看不出任何细腻的家谱痕迹。但观其女儿的容貌,俊美而端庄,大约可以想见赵大姐年轻时的长相。当时我觉得这个婚姻非常浪漫,现在想来,则里面也有残酷的成分。战争的残酷。在随时丧失的生命面前,人和人赤诚相见,用不着虚的。

和父亲比,赵老兵是年轻一辈,两家素无往来。但同处五连,又是街坊,相逢难免打个招呼,每逢春节,彼此还串门,拜年。赵老兵家我也去过,锅碗瓢盆,满屋没有一本书,烟熏火燎,一副过日子的样子。

2005.1.23.

何上尉

我的记忆越发模糊,有许多事例可资佐证。何叔当初官拜少尉还是上尉,我便记得糊里糊涂,索性取其最大值,听着也好听一点。这在何叔初任之时,或许如此。但转眼城旗变幻,职级越高,罪过也就越大。这些我都不曾亲见。看史料或听长者描述,当时景象或许恢复一至二成。一边是鸡飞狗跳,一边是平静如水。苦命来临,只能接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何叔之子凯旋是我发小,两家相距不过十分钟车程。此车非是汽车,脚踏车而已。但我和凯旋小时并不认识。我父与其父早就相识,但怎么相识,如何来往,我一概不知。大人事不必告诉小人。而今小人长成大人,却懒得再问。由此我想,我肯定做不成历史学者。不仅懒得追究事实,即使当事人在侧,也不愿登门骚扰。安静地活着吧,活一天就安静一天。

小时,我或许见过何叔,或许没有见过,我全无记忆。虽然两家相隔较近,但何叔住六连,我家住五连,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活动范围,没有见过也是可能。但五连六连比邻而居,而且五连是一营营部所在,演出或赛球,俱乐部或操场人来人往,仿佛俄人郊游,邂逅的机会自然不少,在人群之中偶然碰见也是可能。茫茫人海,即使相遇,也是陌生之人。即使摸了我的头顶,问了我的年纪,转眼再遇,也仍是陌生。旅行之中,这样的事情并不新鲜。何况我是一懵懂幼童,对水银灯下的蝼蛄肯定比人更有兴趣。

何叔也是从兴凯湖来的。他的遭遇,我从其他流人身上看出许多痕迹,面目肃然而平和,处事冷僻而恭顺。具体事情,我从凯旋处简单了解一些。何叔年轻之时,家境清贫,因亲属之故,入军事统计局为一介文官,不触枪械,只为果腹而已。我受黑白电影深刻教育,对于此种角色,自然早有先入为主的印象。电影之中,此类人物多是獐头鼠目或凶悍斗狠,小人之间斗嘴,也多以此角相污。但何叔却非如此,虽然其时他已退休,以培植葡萄为趣,但仍高大英武,眉清目朗,与演员舒适有几分相似。想见其年轻之时,相貌堂堂,一身正气。但相貌不能庇佑人生,何时顺流而下,何时骤然转折,全都不能显现。唯物者有此论断,也属正常。

北平重获和平,何叔追随傅先生起义,为卓荦有功者。但后来转徙泽畔,其中根由,我不得而知。凯旋在其长篇《昔日重现》之中,也曾隐约涉及。研究历史者,仔细追问,当有所得。而我一向马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从来没谁怪我。即使何叔看了这篇文字,也不过是笑笑。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想吃冻葡萄,来家吃啊。何叔寿眉颤抖,向我邀请道。

2005.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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